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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去會發生什麼,他心中忽然隱隱有些畏懼與害怕,前面那個青年冷峻肅殺充滿恨意的目光,還有這漫天飛舞詭異之極的術法,都讓他心裡有些發虛。
這是他第一次,隱約體會到那些弱者在生死關頭的痛苦恐懼,他甚至心底悄悄掠過一絲莫名的悔意,或許,這次是大意了嗎?
他忽然大吼一聲,催動靈劍再度擋開了一道夾雜在風雨中陰險的水箭,轉身向著來路,大步奔逃而去。
風急雨欲狂,天地都仿佛正在狂笑呼喊,笑這人間螻蟻,笑這世事無常。
好殺之人,往往更加怕死。
風雨中,沈石的臉龐看去已經有些蒼白,呼吸也略顯得有些急促,但是他的雙手仍然穩定,依然在以那種令人窒息般的節奏揮舞著,施放出一個接一個的術法,以這世間幾乎從未見過的如狂風暴雨般的術法之海,向錢義洶湧衝去。
“咚!”
一聲低沉悶響,忽地從剛跑出兩步的錢義腳下響起,那聲音似有幾分耳熟,錢義在電光火石間猛然想起了這是什麼聲音。
岩刺術!
一道尖銳的石棱猛然從地面刺出,在風雨的掩護下和錢義已然慌亂的心境中,這一道本該絕對瞞不過也對凝元境修士造不成傷害的一階土系法術,瞬間穿透了錢義的小腿。
皮肉崩裂鮮血橫飛,錢義一聲慘叫,摔倒在地。
下一刻,還不等他反應過來,突然一道尖銳的水箭從漆黑的陰影中,夾雜在無盡的風雨里,刺入了他的右眼。
一陣撕心裂肺般的叫聲,從錢義的口中驟然爆發出來,超過了他忍耐極限的可怕痛苦,瞬間擊潰了他的意志。他的眼前一片黑暗,再也分不清到底是血還是雨水,他只是下意識地拼命吼叫著,翻滾著,然後當他想到些什麼的時候,只感覺到忽然又有一股灼熱,撲面而來。
火球術!
熾熱灼燒的火球熊熊燃燒,轟的一聲,當面砸在了他的臉上!
凝元境修士原本強悍的肉身,在此刻仿佛終於已經到了極限,在這一刻,完全崩潰。
鼻折嘴裂,血肉模糊,錢義的臉已經化作了一團漿糊血肉般的怪臉,就連身子都被撞飛了起來,而在空中原本飛舞的那柄靈劍,也無力地掉落在地上,被骯髒的污水所淹沒。
沈石仍然沒有停手。
他一步一步向前走著,法術一個一個持續放著,不同的是他並沒有再放沉土術這樣的控制術法,而是一個接一個的攻擊法術。
火球術、水箭術、岩刺術、血毒術、腐爛術……
術法如雨點般落下,不停地砸在錢義的身上,將這個凝元境修士變成了一個活靶,這是一場令人驚駭而莫名膽寒的術法狂cháo,千百年來,從未有人這般操縱過五行術法。
而在這瘋狂的術法狂cháo之下,被無數法術反覆轟炸折磨了無數次的錢義,從頭到腳,幾乎每一個地方都被術法所擊中。一個曾經高高在上視鍊氣境修士為廢物螻蟻的凝元境修士,就這樣拼命地哀嚎著,呼喊著,求饒著,詛咒著,哭喊著,然後到了最終,他的聲音慢慢低沉下去,身子也漸漸僵硬不動。
當最後一個火球術也落在錢義的身子上,只是將那具已經面目全非的肉身打得滾了一下的時候,沈石終於緩緩地,放下了雙手。
他的身子忽然一個踉蹌,似乎有些脫力,但是很快他還是站住了,此刻的他臉色慘白,像是身體裡所有的力氣都已耗盡,但在這依然肆虐的風雨之中,他仍是頑強地站住了身子,慢慢抬頭,看向天空。
風大雨大,雨水落在他的臉上,森林中昏暗一片,只留下沙沙陰森的雨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對著這片森林,對著這片仿佛無盡的黑暗,發出了一聲悽厲的吼叫聲:
“啊……”
聲音迴蕩在這片森林裡,迴蕩在這風雨之中,飄到了很遠很遠,卻終究飄散在這空曠的人世間。
……
不知過了多久,這場風雨才緩緩停歇,天際烏雲散去,重新透下了些許光亮。
一個全身濕透的身影,慢慢地走回了林間那個地方,老白猴與石豬的屍體仍然還倒在cháo濕的地上,而小黑豬也並沒有離開,哪怕是那一場狂風暴雨中,它也依然守護在這兩個妖族的身旁。
看到沈石走了回來,蜷縮依偎在已經冰冷的石豬身子旁的小黑豬,站了起來,抖了抖身上的水漬,對沈石輕輕哼哼叫了幾聲。
沈石走了過來,蹲下身子,默然無語,輕輕用手摸了摸小黑豬的腦袋,小黑豬用頭頂著他的手掌,輕輕磨蹭了兩下。
沈石轉過頭,看著老白猴與石豬,看著就在昨天還和自己聊天說話如今卻已成了兩具冰冷屍骸的他們,慢慢地坐到地上。
他就這樣看著他們,什麼話都沒有再說,一直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天色再度昏暗的時候,他才如驚醒一般,身子顫抖了一下,慢慢站了起來。
他的眼角似有幾分濕潤,但是咬著牙沒有流淚,就在這片林間空地上,開始挖土。
入土為安,不止人族,妖族之中也有如此的古老風俗。
三年妖界,他不止有了這兩個朋友,也還懂得了一些其他的東西。
這個土坑,挖的很大,因為躺在裡面的不止一人。小黑豬在這個時候,也是異常的沉默,安靜地趴在一旁,看看沈石,看看土坑,偶爾又會看看已經僵冷不動的石豬與老白猴,然後悄悄地低下了頭。
當天色漆黑又到深夜的時候,借著天幕之上那點星光,沈石挖好了這個土坑,將老白猴與石豬的身子,一點一點拖入了其中。
他跪在坑洞邊上,手上傷痕累累,看著在土坑裡陰影中,已經模糊的那兩張臉,黑暗如深沉的鐵幕將自己與他們永遠隔開。
他咬著牙,低著頭,卻終於還是忍不住哽咽了起來。
淚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咬著牙別過頭去,顫抖著手開始往土坑中推下土壤。在他身旁,小黑豬忽然有些煩躁地跳過來,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臂袖袍。
沈石的動作遲滯了一下,聲音中帶著幾分顫抖,輕聲哽咽道:“他們死了,小黑,他們……死了。”
小黑豬茫然而猶豫了一下,慢慢鬆開了嘴。
土壤一點一點從指fèng間落下,掩蓋住了那兩具熟悉的身軀,仿佛也遮蓋了他們曾在這世上存在過的痕跡。
當終於填滿這個坑洞的時候,當那微微賁起如墳包的土地展露在眼前的時候,沈石的身子顫抖著,茫然地背靠著墳包坐下。
他的眼角餘光茫然轉動,卻看到不遠處那個裝著花雕的酒罈還傾倒在一旁某棵大樹旁,沈石默默地伸手過去將那酒罈抱了過來,發現裡面居然還殘留了一小半的酒水。
濃烈而醇香的酒氣,哪怕經過了這狂風暴雨的一夜,依然還是沒有改變。
沈石抱著酒罈,忽然間像是失控了一般,大滴大滴的淚水再也忍耐不住,從臉上滑落下來。然後他猛然抬頭,抱著酒罈湊到嘴邊,大口大口地喝著,醇美而濃烈的酒水灌入了他的胸膛胃腸,仿佛不知不覺間又回到了不久之前,那個老猴貪心而快活喝酒的時光。
酒入愁腸人已醉。
醉眼回首看孤墳。
背靠墳包,沈石的雙手微微一松,那酒罈隨之滾落,在地上滾動了幾下,卻是再也沒有酒水剩下。
沈石忽然笑了起來,那醉意之中,他仿佛笑得很是快活,卻又像是莫名而深邃的痛楚,他笑著拍了拍身下的墳包,然後低聲用仿佛只有他自己與墳中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輕輕地道:
“好酒啊,老猴。”
第二卷:竹葉青
第一章 滅跡
時光是最無情的,從不以誰的牽掛誰的期盼又或是誰的傷懷而停留,它總是悄然而來又悄然而去,一天天地走著,走過了滄海桑田,走過了人間千百萬年。
如今,又是新的一天。
清晨的晨光再一次落在這片森林中,幾許清脆鳥鳴,幾許低低蟲鳴,一切都是如此靜謐安寧,就好像昨日那一場狂風暴雨從未有過一般。
而林中那繚亂血腥的一幕,在那暴風雨的沖刷下,一夜過去,竟然也都被清洗了乾淨,森林重新恢復了青翠幽然,誰還會記得那一場痛苦的往事?
透明的露珠從樹枝葉片的梢頭輕輕滴落,落在沈石的臉上,帶著一股微微的涼意,從臉頰上滲入肌膚。他從睡夢中緩緩醒來,微微眯上眼睛,看著這周圍靜謐的森林,還有身邊的那一座無名的孤墳。
偎依在他身旁的小黑豬打了個哈欠,也是醒了過來,站起身,抖了抖夜晚殘留在它皮毛上的雨露水珠,然後,它也看向了那座墳包。
一人一豬,忽然都安靜了下來,就這樣靜靜地看著那一抔墳土,也不知過了多久之後,沈石默默地轉過身子,道:
“我們走吧,小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