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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情赧然看他一眼,那飛揚的眉梢下,有青春一夜舒展的蘊藉。他永遠是一副柔和的面貌,輕聲道:“我餓了。”
他餓了啊,長情立刻跳起來,除了準時的一碗藥,最要緊的就是他的溫飽。
她匆忙奔出去準備碗筷,發現廊下的小方桌上已經擺放妥當了。兩雙筷子兩碗米粥,一碗照舊只盛了一點點,另一碗滿滿當當。
長情不喜歡他吃得那麼少,“你應當多吃一點,身體才能更加強健。”
他搖了搖頭,“我胃口不好,吃多了會不舒服。”一面說,一面悄悄瞥她,“你多吃些,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吃得越多我越歡喜。”
長情哈哈大笑,“我都二十……”二十多少,她忽然想不起來了,一時愣在那裡無語凝噎。
“哪裡二十,分明十八。”他笑著替她把話續完了,“不要餓肚子,還會再長一些。”在自己肩頭比了比,“起碼長到這麼高。”
長情嘟囔了句:“每日的口糧都得算好,否則不到月底便斷炊了,哪裡能多吃。”
他沉默下來,臉上顯出失落的神情,半晌才道:“如果將來有機會恢復爵位,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你吃飽。”
這是個悲傷的話題,恢復爵位大約永遠沒有可能了,她不忍心讓他失望,便笑著說好。往院子西南角一指,“那塊空地荒廢著太可惜了,我明天再去鬧一鬧,問他們討些菜籽來,開春種下去,交夏就能吃了。”
他靠著椅背,眼睛望向那塊空地,沉沉眼瞳中有希冀的光。可是他臉頰酡紅,過於鮮煥的氣色,對他這樣的病來說不是好事。
長情起身去摸他額頭,掌心滾燙,她訝然低呼:“殿下發燒了,怎麼不同我說?”
他倒是滿不在乎的樣子,“不要緊,歇一歇就好了。”
不要緊的話她聽得太多了,其實到最後都很要緊。她把他摻進屋裡,扶他躺下。沒完沒了的寒冬,床上被子總是太薄不夠用。她把自己的被褥拿來給他蓋上,仔仔細細替他塞嚴實。好在禁苑裡別的沒有,就是藥多,清熱解表類的都是現成配好的,打開一劑煎上就是了。
藥吊子裡咕咚咕咚冒著泡,她蹲在他床前,不時探探他的額頭,再對比一下自己的。熱度下不去,藥也沒煎成,她擔心他堅持不住,只好去絞熱手巾,不停給他擦拭手心腳底。
好不容易藥能用了,她端著碗送到他面前,“殿下,起來喝藥。”
他病得糊塗,嗯了聲,卻沒有睜開眼睛。
長情很著急,拿勺子餵他,一大半都順著嘴角淌到脖子底下去了。沒辦法,她跑去漱了個口,自己含口藥,俯身貼住他的唇,一點一滴渡進了他嘴裡。
唉,嘴唇是真軟,這個時候照理說不當有旖旎的心思,可腦子裡亂蓬蓬的,她自己先鄙視了自己一頓。
他咽下藥,知覺總算沒有喪盡,微微睜開眼,見她口對口給他餵藥,慌忙別開了臉,“不……會把病過給你的。”
他的病藥石無醫,活著全靠運氣,長情心裡苦澀,豪邁說無妨,“我底子好,扛得住。”
他眼裡波光微漾,到底還是撐起身,自己把藥喝了。喝完粗喘了兩口氣道:“我能活到今日,全賴你照應。如果沒有你,我兩個月前應當已經死了。”
兩個月前正是老宮奴老死在床上,他也病得神識不清的時候,便和死屍同一屋檐下住了好幾夜。長情很為他難過,一位帝裔,竟淪落如斯,她不知道怎麼安慰他,囁嚅道:“殿下過譽了……”
他說:“別叫殿下,我如今不過是個庶人,就叫我李瑤吧。”一面說,一面躺下來,未幾又昏昏睡過去了。
還好,每一次病症大肆發作,都當成最後一次來對待,結果每次都能僥倖逃脫。子時前後熱度退下來,她坐在腳踏上慶幸不已。他茫然看著她,夜半的屋子裡愈發陰冷,她裹緊衣裳,還是凍得嘴唇發青。
他往床榻內側挪了挪,“你把被褥都給了我,要坐一夜麼?上來吧。”
長情忙擺手,“我天亮再睡不遲。”
離天亮至少還有兩三個時辰,熬到什麼時候是個頭?他笑得慘然,“我這樣的身子,不會對你怎麼樣的,別怕。”
長情呆呆的,從他神情里看見了無能為力的絕望。她哪裡是這個意思,忙麻溜上床抱住他的腳,笑著說:“我給你捂著。”
他沒反對,壓實了被褥,把她的腳也摟進懷裡,低聲說:“老天待我不薄,讓我還能熱乎著,可以來溫暖你。”
這寒冬臘月,互相取暖才覺得漫漫長夜不那麼難熬。這夜過後心貼得更近了,李瑤在床上躺了四五天才下地,四五天沒有洗漱,唇上鬍髭漸生。攬鏡自照喟然長嘆,鬧著要刮鬍子。長情便在檐下搬了張躺椅,讓他仰天躺在那裡,自己蹲在一旁調皂角膏,絮絮說:“快些娶親吧,娶了親就能蓄鬍子了,像伽藍神那樣,一定是個美髯公啊。”
年輕男子,鬍髭細軟,她小心翼翼替他刮,刀刃過處寸草不生。他眉眼彎彎看著她,什麼話都沒說,可是那專注的眼神里已經包含了很多。
有病的人,冬天最難熬,到了春暖花開就像撿著一條命似的,至少可以無驚無險度過立冬前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