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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竿咚地一聲敲在她額頭上,火辣辣地疼起來。她苦著臉抬手揉搓,心裡還在納罕,自己的身手怎麼變得這麼差,連一個老宮人的暗器都對付不了。
見她反應慢了半拍,老宮人舉著戒尺追過來,厲聲呵斥:“還愣著?看打了!”
嚇得她急忙抱起笤帚,衝出了宮門。
一牆之隔,氣象大不一樣,上陽宮裡的一切都是灰色的,屋脊和牆面是灰色的,連宮人們的眼睛也是灰色的。上陽宮外,即便只是一條夾道,也遠比宮門之內更鮮活,更有人氣。
冰天雪地,凍得腕子生疼,她呵了口氣搓搓手,開始沿著青磚的紋理一路向前清掃。掃了一段,回頭望望,身後的路面又積起了薄薄的一層白,站在料峭之中,雪也落了滿頭。
越是冷,便越要活動起來,活動了周身的血液才會流通,四肢才不會失去知覺。可能動作的幅度有點大,邊上經過的內侍斜著眼,捏著嗓子嘲笑:“這人莫不是個傻子,掃地都掃得那麼快活,送去給禁苑裡的人作伴,倒很好。”
長情對那些陰陽怪氣的話並不上心,反倒是所謂禁苑裡的人,引發了她的興趣。禁苑就在夾道盡頭,一個和冷宮毗鄰的處所,住在裡面的人當然是不得寵的。
竹枝慢慢刮過路面,禁苑的大門也越來越近。抬起頭看,苑門微微開啟了一道縫,滿世界靜謐,那道縫就像一個奇妙的出口,吸引她過去一探究竟。
一個自身難保的人,還有如此旺盛的好奇心,除了不知死活大概也沒別的解釋了。她一步三徘徊,蹭到了宮門前,飛快探頭看了眼,什麼都沒看見。但滿院長青的樹木嵌進她眼裡來,這個院子和其他宮苑不一樣。
竹枝一遍又一遍在檻前的踏腳石上清掃,她努力仰後身子,試圖從滿院鬱鬱蔥蔥間發現個把人影,結果看了半天,依舊是徒勞。正有些灰心,打算收工回去交差,忽然聽見裡面傳出輕輕的咳嗽,有個清泉般的聲音傳來:“訪客到,何不進來小坐?”
長情怔了怔,下意識回頭看,夾道里除了她,沒有其他人了,所以這話應當是對她說的吧!
她低頭撫撫身上衣袍,寒酸粗鄙的宮服,談不上任何美感。明知門裡人的處境應當也好不到哪裡去,她還是隱約升起了一點自卑感。
小心將掃帚靠在苑牆上,她提裙邁了進去,小徑深幽,長長地,仿佛通往異世一般。
往前走,鵝卵石鋪就的地面逐漸變得平坦,青磚上的蓮花紋也清晰可見了。她放眼望,高高建在台基上的宮掖迴廊下,由東至西掛著竹簾。帘子高低錯落或卷或放,簾後有一人緩步而行,潔白的袍裾慢慢移過來,走到正殿前的開口處駐了足。
驚鴻一眼,不過如此了。
那是個年輕人,二十五六模樣,立在台階前,白衣黑髮恍若謫仙。大約身上有些病氣,臉顯得蒼白,但他有明淨的眼波和嫣然紅唇,見了她微微一笑,那笑容足可顛倒眾生。
長情呆呆看著,被蒙蔽的心竅一瞬滌淨了似的。天上雪下得紛紛揚揚,她就站在雪地里仰首看著他,茫然問:“你是誰?我好像見過你。”
殿前人輕俏的眼梢,流淌過別致的驕矜,“似曾相識是男人搭訕的手段,如今宮人也用這套麼?”
長情有些尷尬,訕笑了下道:“不是為了搭訕,是當真有這樣的感覺。你還沒告訴我,你是誰。”
“我麼?”他答得模稜兩可,“俗世閒人,是誰並不重要。你又是誰?”
她張了張嘴,其實也說不清自己是誰,只是回手往來路方向指了指,“我是上陽宮人,清掃夾道誤入了這裡,馬上就要回去的。”
頗有點誤入桃花源,觸發一場美麗邂逅的意思。但直到她離開那座禁苑,也沒弄清楚他到底是誰。
冷宮裡的宮人,並不是混吃等死就可以的,白天有零碎的活計,晚上還要挑燈織錦。長情坐在龐然的織機前,手裡梭子在經緯間熟練穿梭。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什麼時候學會了這項本事,反正緞子一寸一寸慢慢織成,半夜起身歸置好,第二天天亮再送到管事宮人手上入帳。
內侍省有宮監進來挑人,站在廊下一個個過目。長情不知內情,只聽邊上宮人竊竊私語,“禁苑裡的老宮奴也死了,誰願意去伺候那個癆病鬼!”
“我情願在這冷宮裡熬到白頭,也不願意去那裡……”一面說一面撇嘴,“會死人的。”
廊下的宮監抱著拂塵,連好話都懶得編,揚嗓道:“現下有個機會脫離上陽宮,就是去禁苑服侍瑤庶人。瑤庶人身子骨不強健,但陛下既然未將他攆出宮去,只要活著一日,便是我內侍省的職責。你們中,有誰自願入禁苑?到了那裡只管一日三餐和煎藥,活兒輕省,還有薪俸可拿,不比老死在這上陽宮強百倍?”
然而沒有一個人願意,那位封王卻未有府邸的皇子,即便被構陷貶為庶人後,也只能留在宮裡。服侍一個這樣的人物很有風險,因為你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被處死。他死了沒關係,伺候他的人會是什麼下場,誰也說不好。上陽宮中是清冷艱苦了點,但至少有命活著。在這經歷過動盪的國家,什麼都沒有活著重要。
長情到現在才弄清禁苑裡那人的身份,原來是鄂王李瑤。所有人都對他避之唯恐不及,一個生著病的人身邊沒人伺候,恐怕活不過今年冬天吧!眾人面面相覷的時候,她站了出來,“我去。拿我半年的俸祿換一件斗篷——大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