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頁
長情拱手領命,卻行退下了神台。
時隔萬年,重新走在昔日的街頭,有種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覺。月火城的琅玕燈亮起來,錯落的布排,隨地勢高低蜿蜒。她抬頭望,長街的盡頭矗立著烜赫的宮殿,那是她的大玄師殿。如今雖面目一新,可她怎麼都忘不了,座下兩千弟子血染神殿的情景。
略站了會兒,方拾階而上,登頂之時清風徐來,眼前豁然開朗。神殿裡燈火通明,即便外面瀰漫著無盡的黑夜,這裡也是人心可以安放的地方。
鬆軟的氈毯,巨大的抱柱,精美的壁畫與藻井,一切都是記憶里的樣子。她從中路慢慢行來,垂首肅立在寶座前的人抬頭望她,她嗟嘆:“殿裡有人真好。”
伏城向她拱手,“自今日起,弟子再不離座上左右。”
她聽了揚眼微笑:“此話當真?一輩子都不離開?”
他說是,“除非我死。”
第31章
夜涼如水,九天之上的殿宇到了晚間,會顯出一種大異於白日的淒清來。門外雲捲雲舒,門內人坐在長榻上,已經很久沒有活動。他低著頭,手裡的簪子攥得緊緊的,幾乎嵌進肉里去。
半個時辰前大禁進來回稟過政務,半個時辰後再來,他依舊是原先的樣子。倔強的身姿,緊繃的下頜線條,幾乎讓人懷疑,下一刻他是不是就要化作石像。
大禁束手無策,上前輕輕喚了聲君上,“夜深了,君上怎麼還不安置?”
天帝毫無反應,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大禁不由嘆氣,自從麒麟玄師把簪子還回來,他就一直是這幅樣子。說句實在話,像君上這樣的人,動一次情很不容易。也許在旁人看來情不知所起,但他卻明白,走到今天這樣的局面,有太多的原因。
他看了看他緊握的拳,絞盡腦汁開解:“玄師是個厚道人,她不願占別人便宜,即便是山野間小小的精魅,她也一視同仁。如此的胸懷,將來必能勝任天后之位,君上看人的眼光一向很準。”
可天帝聽了他的恭維卻涼涼一笑,“你覺得她拿我送她的東西作抵押,僅僅是因為不想占人便宜麼?就算是尋常朋友的贈禮,也沒有隨便交付別人的道理。她分明是不將本君放在眼裡,所以本君給她的定情信物,她可以草草處置,而不在乎本君的想法。”
大禁啞然,心道這簪子作為定情信物的意義,是君上單方面賦予的吧!當然了,一個情竇初開的人,你不能指望他高瞻遠矚,對情放開手腳。不管他活了多大年紀,面對喜歡的人,一定是敏感、執拗,又多愁善感的。
大禁搓了搓手,“君上,您與玄師在淵底相處了幾天,難道還不明白她的脾氣麼?她心若琉璃,因此君上所贈,在她看來是私人所有,和她身上其他財物一樣,可以隨意安排。”
於是天帝想起了她荷包里的兩個大子兒,“她哪有什麼私人財物,窮得叮噹亂響,每夜入睡還要把荷包枕在枕頭底下,本君看了都覺得心酸。”
大禁說:“這就對了,因為她窮,這簪子就是她全部的財產。緊要關頭不拿它抵押,還拿什麼抵押呢。君上應當看到好的一面,陰墟之中她變幻真身,衣裳都沒了,這簪子她卻留著,難道不是對君上的不舍麼?”
大禁這話說得很昧良心,真實的情況是簪子插得緊,她化作麒麟後也牢牢綰在鬃鬣上,連打鬥都沒能甩脫。
銀燈下的天帝瞥了他一眼,“你把本君當三歲孩子糊弄?”
大禁慌忙搖頭說不敢,“臣說的都是實話。”
天帝哼了聲,“實話?實話是她知道那個山君是你派去的,也知道一切都是本君指使。她還這簪子,不過是想表明態度,她要與本君一刀兩斷。”
大禁掖著手,無話可說。太聰明的人,活得過於通透,本身就是件悲哀的事。他伴駕六千年,見過君上為政務憂思,卻從來沒見過他為情所困。操控天道的頭腦,用來揣摩女人的心思,實在是極大的浪費。可是他不敢諫言,人一旦動情就像中了魔咒,任你方法用盡,也無法喚醒甘願沉淪的心。
天帝又橫過眼來,“怎麼不說話?”
大禁耷拉著眉梢道:“臣活到今日,沒有遇上過喜歡的人,所以臣也不知道女人心裡的想法。但是君上,如果感情讓您進退兩難,您何不放棄,另作打算?只要您發話,三途六道的好姑娘任您挑選。您何必選一條最難走的路,和自己過不去呢。”
果然天帝不說話了,簪子攥得太緊,放開手時指節幾乎麻木。掌心躺著那細細的簪身,四枚月牙狀的甲痕邊緣發紫,看著觸目驚心。在大禁以為自己當真說動了他時,他微微牽動唇角,“當初琅嬛君與龍伯後人的糾葛,可算是震動三界了。他下極地,受冰刑,吃盡苦頭也未能改變心意,難道本君的決心還不如他?”
大禁窒了下,遲疑道:“君上,這種事何須攀比呢。琅嬛君應的是劫啊,您貴為天帝,放眼儘是坦途,沒有必要將自己逼上死路。”
沒有必要……如果天底下的愛情都挑坦途行走,何來那麼多的九死不悔!
天帝看他的目光里滿含孤獨,一個懂了情的人和一個沒開竅的木頭之間,基本沒有共同話題。他垂眼打量手上的簪子,喃喃說:“本君嚴攝寰宇,手掌生殺,天下無人敢與我爭鋒。究竟我哪裡不好,她如此鄙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