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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的時候,上陽宮裡所有的人像送別英雄一樣送別她,因為沒有她的挺身而出,最後這倒霉差事不知會落到誰頭上。
長情夾著那件換來的大毛斗篷,慷慨赴義般邁進了禁苑。
苑門轟然一聲在她身後闔上,除了掃雪那次碰巧遇上,這裡的大門其實從來沒有開過。那些缺德的宮監關門聲之大,嚇了她一跳,仿佛她是送進黃河祭河神的童女,此一去只能豎著進去橫著出來了。
反正人生已然如此,她很有破罐子破摔的精神。大步走進園囿深處,李瑤正坐在檐下看書曬太陽。冬日的暖陽照在他身上,人像攏著一圈金芒。聽見腳步聲抬起頭來,琉璃一樣剔透的臉,表情平靜,淡聲道一句:“來了?”讓人生出一種錯覺,似乎她只是外出辦了點事,現在回來了。
見過一面,大概就算是熟人了。她上前把那件斗篷給他披上,日子過得太清苦,他身上總是很單薄,這樣下去會凍出病來的。
他裹著斗篷對她笑了笑,“真暖和,已經很久沒有這麼暖和了。”
長情鼻子有點發酸,拍了拍胸脯說:“殿下放心,以後我都會這麼照顧你的。”
他笑起來會微微眯眼,常帶一種少年般的羞澀,喃喃說:“真好,宋宮人,以後我們就要相依為命了。”
如果撇開生活物資匱乏的不足,禁苑的生活也還算不錯,至少瑣事很少。長情不用再熬夜紡紗織布了,她只要看護好李瑤,守好那把藥吊子,不讓藥煎干就好。
但是那些宮監很壞,他們剋扣禁苑的供給,兩個人的口糧只發一人的份。常常是一碟青瓜,一碗薄粥,一張春餅。兩個人眼巴巴看著那點吃食,無限淒涼。李瑤把粥推給她,自己撕下半張餅子,笑道:“我吃得少,這些都給你。”
長情不能忍,她跳出去砰砰敲門,鬼哭狼嚎似的大叫來人。
門外宮監大聲呵斥:“幹什麼,要拆房子麼?”
長情說:“我不在這裡伺候了,我要出去,你們換別人來吧。”
宮監冷笑,“進來了還想出去?你以為這是市集,你想來便來,想走便走?”
“不走也行。”她扒著門縫說,“我不要俸祿,每月給我一升米。給了我就不走,要是不給,我就算跳牆,也要離開這個鬼地方。”
到最後內侍省終於服軟了,畢竟很難找到第二個願意伺候罪人加癆病鬼的傻子,一升米就能解決的事,何樂而不為呢。
有了這升米,禁苑裡的日子就好過多了。屋裡不再每天都充斥著藥味,隔三差五會飄出小米的清香。長情在廊廡下生爐子燉粥,李瑤就和她一起蹲著,捧著臉頰等鍋里翻騰。
苦難特別容易催發友誼,兩個人相視一笑,頗有默契。長情盯著他的臉說:“我以前真的見過你,想不起來在哪裡了,但是絕對見過,我不扯謊。”
他還是淡淡的模樣,“也許是夢裡……不管哪裡見過都不重要,要緊的是當下——你的粥開了。”
她呀了聲,滾粥頂起鍋蓋,慌忙去揭,蒸汽燙手也沒捨得把蓋子扔了。
燙傷的那塊皮肉很快紅起來,他起身便去舀冷水。井已經封了,屋角有口巨大的缸,缸里蓄滿雨水,是他們平時用來洗漱的。水面上浮著的那隻瓢年代久遠,底部有個小孔,舀水時間太長會漏光。他拿手堵著那眼兒,讓她把手浸泡在瓢里,她浸多久,他就堵多久。
長情有些感動,悄悄瞥他,他垂著眼,一派文人的清正之氣。大約發現她在看他,眼睫輕輕顫動了下,欲抬眼,又沒敢,只是慢慢紅了臉。
心頭忽然通通急跳起來,那種跳讓人覺得疼痛,讓人續不上氣來。她慌忙縮回手道:“好了,已經不疼了。”逃也似的躲進了屋裡。
第47章
真像個夢啊,一切都恍恍惚惚的,一切都不真實。
陽光從外面照進來,在門前投下菱形的光。浮塵翩翩翻飛,暗處看去尤其明晰。她捧著臉坐在案後,手上痛也顧不得,只是定定出神,不知自己在慌什麼。來禁苑有些時候了,與李瑤朝夕相處,也算彼此熟絡,像今天這樣心煩意亂還是第一次。心懸在半空,一陣陣收縮痙攣,即便他不在視線內,那種痛苦的餘韻也沒有消散。
是喜歡上他了吧,大約是的。年紀相當的男女,每日相依為命,有些感情順理成章便發生了。苦難剪不斷情愫,在這惡劣的環境裡,不帶任何世俗的眼光,也不去計較他的困境,反而慶幸他不再是天潢貴胄,讓她有這膽子,敢去對他動心。李瑤這樣的人,似乎有一種讓人對他一往情深的魔力。他像一道微光,一片嫩綠,無聲無息妝點著涼透的人世。公子雖失去了光芒萬丈的出身,但依舊既清且貴,看待事物更有超然的悟性。有時你去觀察他的眼睛,那雙眼眸是鮮活的,沒有庸常也沒有沉淪,在他一方小小的天地里,自由丈量自己的天性。
向外看,檻窗洞開著,能看見半個身影。他在原地站了很久,身影清淺卻清晰,想鑿子一樣用力刻進了她腦子裡。
她閉了閉眼,慢慢冷靜下來,開始反省自己剛才的反應是不是過激了。他應當察覺出什麼來了吧,那道身影逐漸移過來,窗下響起從容澹定的足音,他走到門前,走進那片光暈里,笑著說:“手上不疼了便吃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