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小丐搖頭道:「我不求人家的。」謝煙客心中一凜,忙問:「為什麼不求人?」小丐道:「我媽媽常跟我說:『狗雜種,你這一生一世,可別去求人家什麼。人家心中想給你,你不用求,人家自然會給你;人家不肯的,你便苦苦哀求也是沒用,反而惹得人家討厭,給人家心裡瞧不起。』我媽媽有時吃香的甜的東西,倘若我問她要,她非但不給,反而狠狠打我一頓,罵我:『狗雜種,你求我幹什麼?千嗎不求你那個嬌滴滴的小賤人去?』因此我是決不求人家的。」
謝煙客問道:「『嬌滴滴的小賤人』是淮?」小丐道:「我不知道啊。」
謝炳客又奇怪,又失望,心想:「這小傢伙倘若真的什麼也不向我乞求,當年這心愿如何完法?他母親只怕是個癲婆,怎麼兒子向她討食物吃便要挨打?她罵什麼『嬌滴滴的小賤人』,多半是她丈夫喜新棄舊,拋棄了她,於是她滿心惡氣都發在兒子頭上。鄉下愚婦,原多如此。」又問:「你是個小叫化,不向人家討飯討錢麼?」
小丐搖頭道:「我從來不討,人家給我,我就拿了。有時候人家不給,他一個轉身沒留神,我也拿了,趕快溜走。」謝煙客淡淡一笑,道:「那你不是小叫化,你是小賊!」小丐問道:「什麼叫小賊?」謝煙客道:「你真的不懂呢,還是裝傻?」小丐道:「我當然真的不懂,才問你啦。什麼叫裝傻?」
謝煙客向他臉上瞧了兒眼,見他里滿臉污泥,一雙眼睛卻晶亮漆黑,全無愚蠢之態,道:「你又不是三歲娃娃,活到十幾歲啦,怎地什麼事也不懂?」
小丐道:「我媽媽不愛跟我說話,她說見到了我就討厭,常常十天八天不理我,我只好跟阿黃去說話了。阿黃只會聽,不會說,它又不會跟我說什麼是小賊、什麼是裝傻。」
謝煙客見他目光中毫無狡譎之色,心想:「這小子不是繞彎子罵我吧?」又問:「那你不會去和鄰居說話?」小丐道:「什麼叫鄰居?」謝煙客好生厭煩,說道:「住在你家附近的人,就是鄰居了。」小丐道:「住在我家附近的?嗯,共有十一株大松樹,樹上有許多松鼠,草里有山雞、野兔,那些是鄰居麼?它們只會吱吱地叫,卻都不會說話。」謝煙客道:「你長到這麼大,難道除了你媽媽之外,沒跟人說過話?」
小丐道:「我一直在山上家裡,走不下來,只跟媽媽說話,再沒第二個人了。前幾天媽媽不見了,我找媽媽時從山上掉了下來,後來阿黃又不見了,我問人家,我媽媽哪裡去了,阿黃哪裡去了,人家說不知道。那算不算說話?」
謝煙客心道:「原來你在荒山上住了一輩子,你母親又不來睬你,難怪這也不懂,那也不懂。」便道:「那也算說話吧。那你又怎知道銀子能買饅頭吃?」小丐道:「我見人家買過的。你沒銀子,我有銀子,你想要,是不是?我給你好了。」從懷中取出那兒塊碎銀子來遞給他。謝煙客搖頭道:「我不要。」心想:「這小子渾渾沌沌,倒不是個小氣傢伙。」說了這一陣子話,漸感放心,相信他不是別人安排了來對付自己的圈套,又見他性子慷慨,戒心既去,倒對他有了點好感。
只聽小丐又問:「你剛才說我不是小叫化,是小賊。到底我是小叫化呢,還是小賊?」謝煙客微微一笑,道:「你向人家討吃的,討銀子,人家肯給才給你,你便是小叫化。倘若你不理人家肯不肯給,偷偷地伸手拿了,那便是小賊了。」
那小丐側頭想了一會,道:「我從來不向人家討東西,不管人家肯不肯給,就拿來吃了,那麼我是小賊。是了,你是老賊。」
謝煙客吃一驚,怒道:「什麼,你叫我什麼?」
小丐道:「你難道不是老賊?這兩把劍人家明明不肯給你,你卻去搶了來,你不是小孩子,自然是老賊了。」
謝煙客不怒反笑,說道:「『小賊』兩個字是罵人的話,『老賊』也是罵人的話,你不能隨便罵我。」小丐道:「那你怎麼罵我?」謝煙客笑道:「好,我也不罵你。你不是小叫化,也不是小賊,我叫你小娃娃,你就叫我老伯伯。」小丐搖頭道:「我不叫小娃娃,我叫狗雜種。」謝煙客道:「狗雜種的名字不好聽,你媽媽可以叫你,別人可不能叫你。你媽媽也真奇怪,怎麼叫自己的兒子做狗雜種?」
小丐道:「狗雜種為什麼不好?我的阿黃就是只狗。它陪著我,我就快活,好像你陪著我一樣。不過我跟阿黃說話,它只會汪汪地叫,你卻也會說話。」說著便伸手在謝煙客背上撫摸幾下,落手輕柔,神態和藹,便像是撫摸狗兒的背毛一般。
謝煙客將一股內勁運到了背上,那小丐全身一震,猶似摸到了一塊燒紅的赤炭,急忙放開手,胸腹間說不出的難受,幾欲嘔吐。謝煙客似笑非笑地瞧著他,心道:「誰叫你對我無禮,這一下可夠你受的了!」
那小丐手撫胸口,說道:「老伯伯,你在發燒,快到那邊樹底下休息一會,我去找些水給你喝。你什麼地方不舒服?你燒得好厲害,只怕這場病不輕。」說話時滿臉關切之情,伸手去扶他手臂,要他到樹下休息。
這一來,謝煙客縱然乖戾,見他對自己一片真誠,便也不再運內力傷他,說道:「我好端端的,生什麼病?你瞧,我不是退燒了麼?」說著拿過他小手來,在自己額頭摸了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