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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般兩人相對無言、埋頭吃飯之事,那少年一生過慣了,吃飽之後,便去洗碗、洗筷、刷鍋、砍柴。那都是往日和母親同住時的例行之事。
他砍了一擔柴,正要挑回山洞,忽聽得樹叢中忽喇聲響,一隻獐子躥了出來。那少年提起斧頭,一下砍在獐子頭上,登時砍死,便在山溪里洗剝乾淨,拿回洞來,將大半隻獐子掛在當風處風乾,兩條腿切碎了熬成一鍋。
謝煙客聞到獐肉羹的香氣,用木勺子國起嘗了一口,不由得又歡喜,又煩惱。這獐肉羹味道十分鮮美,比他日己所烹的高明何止十倍,心想這小娃娃居然還有這手功夫,日後口福不淺;但轉念又想,他會打獵、會燒菜,倘若不求我帶他下山,倒也真奈何他不得。
在摩天崖上如此忽忽數日,那少年張羅、設阱、彈雀、捕獸的本事著實不差,每天均有新鮮菜餚煮來和謝煙客共食,吃不完的禽獸便風乾醃起。他烹調的手段大有獨到之處,雖只山鄉風味,往往頗具匠心。謝煙客讚賞之餘,問起每一樣菜餚的來歷,那少年總說是母親所教。再盤問下去,才知這少年的母親精擅烹調,生性卻既暴躁又疏懶,十餐飯倒是有九餐叫兒子去煮,若是烹調不合,高興時在旁指點,不高興便打罵兼施。謝煙客心想他母子二人都燒得如此好菜,該當均是十分聰明之人,想是鄉下女子為丈夫所棄,以致養成了孤僻乖戾的性子,也說不定由於孤僻乖戾,才為丈夫所棄。
謝煙客見那少年極少和他說話,倒不由得有點暗暗發愁,心想:「這件事不從速辦妥,總是個心腹大患,不論哪一日這娃娃受了我對頭之惑,來求我自廢武功,自殘肢體,那便如何是好?又如他來求我終身不下摩天崖一步,那麼謝煙客便活活給囚禁在這荒山頂上了。就算他只求我去找他媽媽和那條黃狗,可也頭痛萬分。」
饒是他聰明多智,身當如此哭笑不得的困境,卻也難籌善策。
這日午後,謝煙客負著雙手在林間閒步,瞥眼見那少年倚在一塊岩石之旁,眉花眼笑地正瞧著石上一堆東西。謝煙客凝神看去,見石上放著的正是大悲老人給他的那一十八個泥人兒,那少年將這些泥人兒東放一個,西放一個,一會兒叫他們排隊,一會兒叫他們打仗,玩得興高采烈。
那些泥人身上繪明穴道及運息線路,自當是修習內功之法。謝煙客心道:「當年大悲老人和我在北邙山較量,他掌法剛猛,擒拿法迅捷變幻,斗到大半個時辰之後,終於在我『控鶴功』下輸了一招,當即知難而退。此人武功雖高,卻只以外家功夫見長,這些繪在泥人身上的內功,多半膚淺得緊,不免貽笑大方。」
當下隨手拿起一個泥人,見泥人身上繪著湧泉、然谷、照海、太溪、水泉、太鍾、復溜、交信等穴道,沿足而上,至肚腹上橫骨、太赫、氣穴、四滿、中注、盲俞、商曲而結於舌下的廉泉穴,那是「足少陰腎經」,一條紅線自足底而通至咽喉,心想:「這雖是練內功的正途法門,但各大門派的入門功夫都和此大同小異,何足為貴?是了!大悲老人一生專練外功,壯年時雖縱橫江湖,後來終於知道技不如人,不知哪裡去弄了這一十八個泥人兒來,便想要內外兼修。說不定還是輸在我手之後,才起了這番心愿。但修煉上乘內功,豈是一朝一夕之事,大悲老人年逾七十,這份內功,只好到陰世去練了,哈哈,哈哈!」想到這裡,不禁笑出聲來。
那少年笑道:「伯伯,你瞧這些泥人兒都有鬍鬚,又不是小孩兒,卻不穿衣衫,當真好笑。」謝煙客道:「是啊!可笑得緊。」他將一個個泥人都拿起來看,只見一十二個泥人身上分別繪的是手太陰肺經、手陽明大腸經、足陽明胃經、足太陰脾經、手少陰心經、手太陽小腸經、足太陽膀胱經、足少陰腎經、手厥陰心包經、手少陽三焦經、足少陽膽經、足厥陰肝經,那是正經十二脈;另外六個泥人身上繪的是仟脈、督脈、陰維、陽維、陰轎、陽轎六脈;奇經八脈中最為繁複難明的沖脈、帶脈兩路經脈卻付闕如,心道:「這似乎是少林派的入門內功。大悲老人當作寶貝般藏在身上的東西,卻是殘缺不全的。其實他想學內功,這些粗淺學問,只須找內家門中一個尋常弟子指教數月,也就明甶了。唉,不過他是成名的前輩英雄,又怎肯下得這口氣來,去求別人指點?」想到此處,不禁微有淒涼之意。
又想起當年在北邙山上與大悲老人較技,雖勝了一招,但實是行險僥倖而致,心想:「幸好他沒內功根基,倘若少年時修習過內功,只怕斗不上三百招,我便會給他打入深谷。嘿嘿,死得好,死得好!」
他臉上露出笑容,緩步走開,走得幾步,突然心念一動:「這娃娃玩泥人玩得高興,我何不乘機將泥人上所繪的內功教他,故意引得他走火入魔,內力衝心而死?我當年誓言只說決不以一指之力加於此人,他練內功自己練得岔氣,卻不能算是我殺的。就算是我立心害他性命,可也不是『以一指之力加於其身』,不算違了誓言。對了,就是這個主意。」
他行事向來只憑一己好惡,雖言出必踐,於「信」之一字看得極重,然而心地陰狠殘忍,什麼仁義道德,在他眼中卻不值一文,當下便拿起那個繪著「足少陰腎經」的泥人來,說道:「小娃娃,你可知這些黑點紅線,是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