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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道:「清壑觀是一個神仙境界般的地方,而且觀內的素菜,十分香甘可口,吃來吃去都不會生厭。」
霍百蒼吸了一口氣,道:「你常到長白山清壑觀作客?」
諸葛酒尊道:「在每十年之中,少說也有兩三次,而每次大概蘑菇它十天八天到一兩個月不等。」
霍百蒼問道:「太乙真人和你根相熟嗎?」
諸葛酒尊道:「這個老牛鼻子輩分奇高,而且對練功煉丹藥之事極其認真,一年之中,最少有十個月是見不著他的。」
霍百蒼道:「太乙真人那樣的身分,自然不容易為外人見得著。」
諸葛酒尊道:「老實說,這個老道人的確是有真本領的,他這一輩子只欣賞兩個人。」
霍百蒼試探地道:「你就是其中之一個,對不對?」
諸葛酒尊連連搖頭,道:「我這個老叫化在他的眼裡,只是一個老要飯,甚至是個不長進的老而不,幾時輪到他來欣賞?」
霍百蒼道:「那麼,太乙真人所賞識的兩個人是誰?」
諸葛酒尊道:「第一個是萬層樓。」
霍百蒼的臉色又變了,萬層樓是提龍王府主人,又是神通教教主,此人的分量自然絕不等閒。
他深深地抽了一口冷氣,又問道:「第二個人又是誰?」
諸葛酒尊道:「菊痴葉上開。」
霍百蒼道:「太乙真人怎麼說?」
諸葛酒尊道:「他形容葉上開是武林奇葩中的武林奇葩,又說他的資質,連太乙真人自己都比不上。」
霍百蒼道:「葉上開也常到清壑觀去嗎?」
諸葛酒尊道:「也是和我這個老叫化一般,每隔三四年就進觀一趟。」
霍百蒼說道:「太乙真人既然很賞識葉上開,這兩大高手自然是經常聚在一起了?」
諸葛酒尊說道:「那也要看一看太乙真人是否有空暇時間而定,但葉上開根本就不在乎這個老牛鼻子是否可以陪伴自己。」
霍百蒼嘆了口氣,道:「皇甫嫣之死,對他來說實在是個很沉重的打擊。」
諸葛酒尊道:「他叫菊痴,其實真正所痴的並不是菊花,而是痴於菊谷仙子皇甫嫣。」
霍百蒼不敢再說下去,他忽然發覺,自己剛才已說得太多了。
只聽見諸葛酒尊接著又慢慢地道:「有一年冬天,長白山凍得簡直叫人發狂,那時候,我這個老叫化又在清壑觀里。」
忽然間,有個小道士跑進我的房子裡,說:「祖師真人與葉上開居士正在六寧亭下弈棋,祖師真人希望諸葛居士也在亭下湊湊熱鬧。」
我聽了心中大奇,忖道:「莫非六寧亭四周已圍滿觀棋者嗎?」當下便匆匆向六寧亭那邊趕了過去。
哪知在六寧亭下,就只有太乙真人和葉上開正在互相對弈,根本就全無半點熱鬧可言。
但既來之,則安之,我這個老叫化雖然棋藝低徽,但能夠有機會目睹兩大高手對弈,也未嘗不是一種福氣。
霍百蒼順口問了一句道:「這兩大高手棋藝如何?」
諸葛酒尊道:「第九。」
「第九?是什麼意思?」霍百蒼怔住問道。
「第九流之位也。」諸葛酒尊哂然一笑道:「在老化子想像中,這兩大高手的棋藝必然不弱,誰知一看之下,嘿嘿,居然比我這個老叫化還差勁得多。」
霍百蒼咳嗽一聲,道:「武功和弈棋本來就是兩回事,正如弈棋能手,可能完全不懂武功一樣。」
諸葛酒尊道:「其實,太乙真人和葉上開在六寧亭下,並非志在下棋。」
霍百蒼道:「不是下棋,又是為了什麼?」
諸葛酒尊道:「談天說地,東拉西扯,有時候說得莫測高深,玄機內蘊,但也有時候說得響屁連天,一塌糊塗。」
霍百蒼聽得為之呆住,道:「這兩個大高手是不是喝了酒?」
諸葛酒尊道:「葉上開喝不喝酒,老叫化可不大清楚,但太乙真人是從來都滴酒不沾唇的。」
「既非醉酒,何以如此?」
「那是一種發泄。」
「葉上開是武林奇葩,他做什麼,說什麼都是毫不為奇的,但太乙真人……」霍百蒼說到這裡突然住口,顯然又覺得自己說的話太多了。
諸葛酒尊卻不避諱,哈哈-聲又接著笑道:「太乙真人又怎樣?他雖然道行高深,平時一派仙風道骨,穩重之極的樣子,但他畢竟還是一個人,並不是真的已變成了神仙。」
霍百蒼道:「是人又怎樣?」
諸葛酒尊道:「只要是人,就會有做人的煩惱,你和老叫化固然如此,葉上開也如此,太乙真人也同樣擺脫不掉。」
霍百蒼道:「有炳惱又怎樣了?」
諸葛酒尊道:「既有煩惱,心中自有悶氣、悶屁、悶話。」
霍百蒼道:「是不是不放不快?」
諸葛酒尊道:「對了,正如有骨鯁在喉際,他媽的不吐不快。」
霍百蒼訕訕一笑,道:「這兩大高手在六寧亭下大放悶氣,諸葛老兄能適逢其會,真是眼界大開,耳福不淺。」
「你說得對極了。」諸葛酒尊點頭不迭,笑道:「唯一最遺憾者,就是這兩大高手雖然大放悶氣、悶屁,但自始至終連一句粗話也沒有噴將出來。」
霍百蒼道:「這大概是修養和習慣甚佳之故。」
諸葛酒尊「唔」一聲,道:「我這個老叫化子也不怎麼喜歡說粗話,就算偶然說說,也是他奶奶的點到即止,但在悶氣大發、悶屁大放之時,粗話就會自然而然的多了起來。」
霍百蒼道:「這是人之常情。」
諸葛酒尊道:「別談這個,且說當日,葉上開忽然對太乙真人道:『真人,你說做和尚好,還是做道士好?』太乙真人下了一著亂七八糟的棋子,才道:『當然是做和尚好。』葉上開皺著眉頭,道:『好在哪裡?』太乙真人道:『做和尚是刮光腦袋的,頭上三千煩惱絲颳得一根不剩,正是,頂上輕飄飄的,既輕鬆又寫意。』葉上開道:『既然如此,你怎麼不做和尚?』太乙真人道:『在貧道沒有出家之前,頭頂上已穿了-個洞。』葉上開一怔,道:
『此洞何以得之?』太乙真人道:『這個洞是給木魚撞穿的。』葉上開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太乙真人道:『那時候,貧道只有六歲,當時生性頑劣,經常跑進一間和尚寺里偷東西吃,有一次給和尚發現了,這和尚就用木魚做為武器,敲穿了貧道的腦袋。』葉上開勃然變色,道:『用木魚敲穿一個六歲大的孩童,這還算是什麼出家人?』太乙真人道:『所以,自從那時候開始,貧道就不喜歡天下間所有的和尚了,到了十二歲那年,貧道出家,直至如今做了清壑觀觀主。』葉上開笑了笑道:『這道觀很好,恍似神仙境界一般。』太乙真人道:
『只要心平氣和,又有何處不是神仙境界,人間樂土?』葉上開道:『但在下是個凡夫俗子,想心平氣和,只怕是萬難之事啦!』太乙真人微微一笑,道:『聽居士這麼說,真不是興了出家之想?』葉上開道:『已有此意。』太乙真人道:『是為了皇甫姑娘之死?』葉上開黯然道:『我不知道,只覺得活著和死了也是差不多的。』太乙真人道:『人活著,臭皮囊也活著,但臭皮囊化掉之後,人還是活著的,只不過是活在另一個世界裡。』葉上開道:『在下也曾想過一死了之,但也只是想想而已。』太乙真人道:『死亡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但在死神還沒有真正來臨之前,就把性命結束,那是愚人所為。』葉上開忽然說道:『在下已吃了真人三隻車。』太乙真人道:『貧道也已經吃了居士四隻相。』葉上開道:『卒也是車,士也是相,相也是象。』太乙真人道:『所以,贏棋也就等於輸棋,只不過別人來看,以為你是贏了棋而已。』葉上開點點頭,道:『所以,出家與不出家,都不要緊的,出家之前可以想想往日情景,出家之後也可以天天想,晚晚想。』太乙真人道:『你心中有什麼話說,全都說出來好了。』葉上開道:『有一件事,你知道不知道?』太乙真人道:『你說哪一件?』葉上開道:『你可知道,我是怎樣認識皇甫嫣的?』太乙真人道:『貧道知道。』葉上開有點意外,訝然說道:『你真的知道?』太乙真人道:『當然知道,但不是現在已經知道,而是等一會才知道。』葉上開道:『這是什麼道理?』太乙真人道:『只要你現在說出來,貧道不是會知道了嗎?』葉上開點頭道:『亦是道理。』太乙真人道:『在這裡說說無妨,若在外面,這種道理不但不是道理,簡直可算是妖言惑眾。』葉上開道:『迂腐之人何其多也。』太乙真人道:『幸而你不是。』葉上開道:『真人也不是。』我聽到這裡,忍不住嘆了口氣,道:『但我這個老叫化卻迂腐極了。』太乙真人立時搖頭,道:『諸葛居士此言差矣,你若是個迂腐之人,又怎有資格坐在這亭子之下跟咱們一起談話?』這幾句話若是別人說的,老叫化一定當他放屁,但出自太乙真人之口,卻又自是大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