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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洛見他一招招越來越是厲害,心想這十招只怕接不完,忽聽鐘聲瞠瞠,原來天已微明,寺中撞動巨鍾,心念一動,左掌輕飄飄地隨著鐘聲拍了過去,勁力方位,全順自然,沒半點勉強。天鏡「咦」了一聲,回掌撥開。陳家洛使出在玉峰中學到的掌法,迴旋如意,隨著鐘聲一掌一掌地拍去。天鏡全神貫注,出掌相敵,拆到鐘聲止歇,陳家洛收掌道:「再拆下去,晚輩接不住了。」
天鏡道:「好好,已拆了四十餘招,果然掌法精妙,請吧。」陳家洛站起身來,正要走動,突然一晃,立足不穩,忙扶壁站住,只覺眼前金星亂閃。天鏡扶他坐下,說道:「你最初硬接我第一招時傷了氣,靜靜地調勻一下呼吸,不礙事。」陳家洛閉目坐在蒲團上,依言運氣,過了一會,這才內息順暢,但雙掌雙臂都已微腫,隱隱脹痛,心想這位老禪師真箇厲害。天鏡道:「你這路掌法是哪裡學來的?」陳家洛說了。天鏡道:「西域有此精妙掌法,一本天然,令我大開眼界。你如一上來就用這掌法,手臂也不會受傷了。」
陳家洛道:「弟子受了傷,最後一殿是一定闖不過去了,求老禪師指點明路。」天鏡道:「過不去,就回頭。」陳家洛心想:「釋家叫人回頭,我們豪俠之輩卻講究一往無前,死而無悔。」於是行了個禮,鼓勇踏入後殿。
一進門,吃了一驚,原來裡面是小小一間靜室,少林寺方丈天虹禪師端坐禪床,心想大鏡已如此厲害,天虹在少林寺位居第一,自己如何能敵?這靜室甚是窄隘,比試的一定不是拳腳暗器之類,多半是較量內功,那更無取巧餘地了,正自驚疑不定,天虹禪師合十躬身,說道:「請坐。」陳家洛在禪床一邊坐了。見兩人之間有張小几,几上小香爐中檀香青煙裊裊上升,對面壁上掛著一幅白描的寒山拾得圖,寥寥不多幾筆,卻畫得兩位高僧神采栩栩。
天虹禪師沉吟了一會兒,道:「從前有一人善於牧羊,以至豪富,可是這人生性慳吝,不肯使錢……」陳家洛聽他忽然講起故事來,不覺大為詫異,當下凝神傾聽,聽他繼續講道:「有一人很是狡詐,知他愚魯,而且極想娶妻,就騙他道:『我知道有一女子十分美貌,替你娶做妻子吧。』牧羊人很是歡喜,給了他許多財物。過了一年,那人又道:『你妻子已給你生了一個兒子。』牧羊人從未見過妻子,但聽說已生兒子,更加高興,又給了他許多財物。後來那人又道:『你兒子已經死啦!』牧羊人大哭不已,萬分悲傷。」陳家洛頗務雜學,聽他說到這電,已知是引述佛家宣講大乘法的《百喻經》,聽他又道:「其實世上的事無不如此,皇位、富貴,便如那牧羊人的妻子兒子一般,都是虛幻。又何必苦費心力以求,得了為之歡喜,失了為之悲傷呢?」
陳家洛道:「從前有一對夫婦,有三個餅。每人各吃了一個,剩下一個。兩人約定,誰先說話,誰就沒餅吃。」天虹聽他也在引述《百喻經》,點了點頭。陳家洛接著道:「兩人僵住了不說話。不久有一個賊進來,把他們家裡的財物都拿了。夫婦倆因有約在先,眼睜睜地瞧著不說話。那賊見他們如此,大了膽子,就在丈夫面前侵犯他的妻子。丈夫仍然不理。妻子忍不住叫了起來。賊人拿了財物逃走了。那丈夫拍手笑道:『好啊,你輸啦,餅歸我吃。』」天虹禪師本來就知這故事,但聽到此處,也不禁微笑。陳家洛道:「為了一點小小的安閒享樂,反而忘卻了大苦。為了口腹之慾,卻不理會賊子搶己財物,侵犯自己親人。佛家當普度眾生,不能忍心專顧一己。」
天虹嘆道:「諸行無常,諸法無我。人之所滯,在以無為有。若托心本無,異想便息。」陳家洛道:「眾生方大苦難。高僧支道林曾有言道:桀紂以殘害為性,豈能由其適性逍遙?」天虹知他熱心世務,決意為生民解除疾苦,也甚敬重,說道:「陳當家的滿腔熱血,可敬可佩。老衲再問一事,就請自便。」陳家洛道:「請老禪師指點迷津。」
天虹道:「從前有個老婆婆,臥在樹下,忽有大熊要來吃她。老婆婆繞樹奔逃,大熊伸掌至樹後抓拿,老婆婆把大熊兩隻前掌捺在樹幹之上,熊就不能動了,但老婆婆也不敢放手。後來有一人經過,老婆婆請他幫忙,一同殺熊分肉。那人信了,按住熊掌。老婆婆脫身遠逃,那人反而無法脫身。」陳家洛知他寓意,說道:「救人危難,奮不顧身,吾佛前生曾經捨身,餵鷹飼虎。」說的是《本生經》中故事。他義父亍萬亭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隨身攜帶幾本淺顯佛經,陳家洛隨他前赴回疆之時,當作故事書,曾經看過。天虹拂塵一舉,道:「請進吧。」陳家洛跨下禪床,躬身行禮,說道:「弟子擅闖重地,方丈恕罪。」天虹點了點頭。陳家洛轉身入內,只聽身後數聲微微嘆息。
轉過長廊,來到一座殿堂,殿中點著兩支巨燭,微微搖晃,四壁都是一座座的木櫃,柜上貼著黃紙標籤。他拿了燭台,一路找去,找到了「天」字輩的木櫃,打開櫃門,見有三個黃布包袱,左首一個包袱上硃筆寫著「於萬亭」三字,不覺手一晃動,數滴燭油濺了出來,當下鎮懾心神,輕輕將包袱提出,心中默祝,解了開來。
包中是一件繡花的男人背心,還有一件撕爛了的白布女衣,上面點點斑斑,似乎都是血跡,年深日久,早已變黑,此外便是一個黃紙大折。陳家洛打開摺子,登時心中酸痛,上面寫的正是他義父的筆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