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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師兄志在千里,豈肯困居淺池?慾海沉浮、紅塵輾轉,亦不能折他傲骨、滅他雄心……
他不是魔物!
……
駱乾懷垂眸一笑,自語般輕言:“這倒有趣……”
蒼寒略微思忖,問起了另一件事來,“你先前說這個魔物是殛天劍侍,持寶劍‘霜凝’,那劍現在何處?”
駱乾懷的神色驟然冷肅,“昔年那魔物落敗,劍便化作水汽飄散……”他伸手,接著從天而降的雨水,“興許融在了溪流雨水中了罷……”
“若無肉身,便無法動用寶劍。那魔物在六虛聖山逗留至今,看來就是為此了。”蒼寒蹙著眉,道,“這些魔化的怪物交給你們,我去尋我師妹。若有餘裕,我斬了那魔物,還你的救命之恩。”
言罷,他也不等眾人應答,飛身而去。
駱乾懷不由笑出來,無奈道:“雲隱啊雲隱,你究竟是怎麼教徒弟的……”
作者有話要說:
☆、三十三
卻說儀萱抱著雲和陷入洶湧伏流,水勢滔滔,衝撞迴旋,讓她的全身如被拆開一般,疼痛難當。加之無邊的黑暗和窒息,讓她根本無力思考身在何方,去向何處。也不知過了多久,動盪消停,她慢慢清醒了過來,就見四周一片黑暗,幾不能視物。耳畔,水聲粼粼,讓她多少能猜到自己的處境。想必是伏流匯在地下匯作了湖泊,也虧她命大,能被衝到此處。
待雙目漸漸適應了黑暗,她依稀看見,有人躺在不遠處。除了雲和,不做第二人想。她忍著疼痛,慢慢爬過去,差一點要觸及之時,周圍突然想起了簌簌之聲。她惶然抬頭,就見黑暗之中,憑空出現了一片皓潔白色,如浪般奔涌而來。她不自覺地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就見茫茫大雪,覆蓋四周。雪中墓碑林立,連綿墳冢,無限淒涼。即便先前並未看清四周景物,儀萱也知道眼前這些必然詭異。她護在雲和身旁,小心應對。
只見茫茫雪中,緩緩走出一個綽約身影。白衣縹緲,如仙如幻。那冷若冰霜的面容,儀萱卻曾見過——雲杉……
難道又是那魔物化的虛形?儀萱緊張起來,正要舉動,身體卻牢牢被定在了地上,動彈不得。低頭看時,地上的白雪竟已攀上了她的身,凍住了她的手腳。
眼見雲杉走到面前,她緊張萬分,這時,雲和的眉睫顫顫一動,醒轉了過來。看到雲杉,他竟微笑。
“原來……你在這裡啊……”雲和開口,虛弱道,“我找了你很久……很久……沒想到,你來了這裡,你是要替我做個了斷罷……”
雲杉並不言語,只是冷著臉,點了點頭。她半蹲下身來,對著雲和伸出了手……
儀萱一看這般發展,愈發急了。眼前這個“雲杉”似乎不是魔物所化,即然如此,那就不該談什麼了不了斷的!她努力提聲,斥道:“大敵當前,還什麼了不了斷的,你們有完沒完?!就算是真虛天演心法害了你們,可真正的罪魁禍首難道不是那些魔物麼?你們一場同門,此間情義,當真淡薄如此……”她說著說著,忽覺氣息一滯,臟腑之內如生烈焰,灼灼燃燒,痛徹神魂。她啞了聲音,輕咳幾聲,鮮血隨之嗆出,在白雪上染出觸目的嫣紅。儀萱卻不願意妥協,她緩過氣來,掙扎著繼續道:“……仙道貴生……活著,不好麼?……”
雲杉轉頭,靜靜望向了儀萱。那一瞬,白雪飛快攀上,轉眼將她埋沒。便在她無措之際,雲和起了身,抬手在她身上輕輕一拂。滿身白雪,剎那飄散。儀萱頓覺輕鬆,努力坐起身來。
雲和沖她笑了笑,復又望向了雲杉,道:“你我之事,與旁人無關……我欠你的,你討回便是……”
儀萱一聽,忙拉住他,道:“你說什麼呢!我那麼辛苦才救了你……你不准……”她咳了幾聲,又對雲杉道,“過去的事,已無可奈何……這些年來,他瘋瘋癲癲,如行屍走肉一般,這般懲罰,難道還不夠麼?……若真的生死相隔,就再也無法挽回了。同門之間,再怎麼怨恨,到此也夠了吧……難道除了怨恨,別的真的什麼都沒了麼?……”心口滯郁,讓她再也說不下去了,她抓緊衣襟,不停地大口喘著氣。
雲杉靜靜看著她,忽然哭了起來。她雙手掩面,哭得無比悽愴,先時還是哽咽,繼而竟嚎啕起來。
儀萱不知她會是這種反應,一時呆住了。她正想著是不是話說重了,該安慰幾句,雲和卻輕輕拍上了她的肩膀,道:“沒想到……我身為聖師,卻要後輩替我說話……”
儀萱一怔,望向了雲和。如今他雙目清明,神色平和,再無半分瘋癲狂亂之相,更沒有先前那頹然無助之色。“你……你好了?”她猶豫著,問了一聲。
雲和淺淺一笑,道:“也許是真虛天演心法被奪,損我心魄,反倒賜了我片刻清醒……又或者,是迴光返照吧……”他說著,慢慢站起身來,走向了雲杉。他強穩著搖晃的步履,在雲杉身前站定。他微抬了目光,望向了那無邊的墓碑。悽愴,隱生眉間。他斂著那抹哀色,道:“……我欠下的,一日不曾忘記……我已行將就木,也不必你動手了……只是這姑娘一番好意,我未能回報……你若還念及昔日之誼,略施援手可好?”
那哭泣不止的雲杉突然停下了哭音,她放下掩面的手,靜靜看著雲和,也不言語。
“真虛法陣已破,你帶這姑娘離開這裡吧……”雲和含著笑,道,“師姐為人最是宅心仁厚,若然她在,也定會如此吩咐。你說是不是,阿絮?”
阿絮?不是雲杉麼?儀萱聽到這裡,已是滿心惶惑。
雲杉沉默片刻,身子輕輕一顫,竟化作萬千蝴蝶飛散開來。蝶翼振顫,簌簌發聲。蝴蝶逐一消失,最後唯餘下一隻。純白之蝶,纖小嬌弱,周身籠著一圈薄薄的光,顫顫地飛到了儀萱面前。
雲和見狀,含笑解釋道:“這是我師姐座下靈獸:華絮……昔年我師姐身死,華絮悲憤難當,不顧掌門禁令,一心要毀掉真虛境。多年以來,毫無音信,想不到竟被困在此處……”他說到這裡,聲音一滯,似被痛苦所擾。他安穩氣息,仍舊笑道,“你我相識,總算有緣。你為尋醫而來,卻遭遇如此,皆是為我所累……一場承負,終到盡頭。多謝你幾番維護,”言語之間,他抱拳行禮,垂眸敬道,“保重。”
這般話語,無異遺言。儀萱正要勸時,那嬌小白蝶顫顫地停上了她的肩膀,還不等她反應,一股力道籠上她的身子,攜著她緩緩騰空。
“慢著!這算什麼?!”儀萱急切難當,出聲喊道。她見雲和無動於衷,又扭頭看著自己肩上的蝴蝶,道,“你真要他困死在這裡?難道你那‘宅心仁厚’的主人會做這般冷酷無情之事麼?……你當真的?”她越說越急,輕促呼吸夾雜在話音之中,聽來斷續,“既然如此,你方才為什麼停手?!為什麼哭?!”
白蝶的舉動因她這句話而停了下來,它遲疑片刻,帶著儀萱慢慢飛落。待放穩了儀萱,它輕振雙翅,翩飛至雲和面前。
“阿絮?”雲和不解地看著那白蝶,低低問了一聲,猶豫著抬起手來。白蝶在他掌心盤旋片刻,輕輕落在他的指尖。
白蝶靜待片刻,似乎決定了什麼,倏忽而飛。剎那之間,周遭景物陡然變作無數白蝶,如雪紛然。白蝶颯颯飛舞,轉眼間重構了風景。這一次,不再是霜雪墓碑,而是一片連綿陰雨。雨色之下,是遍地屍骸,是血流成河。雲杉,依舊在這片風景之中。但她那一身白衣,已浸滿血污,不符高潔。她背靠著一段殘木,緩緩坐倒。她長長地吐息,而後,轉頭望向了雲和。
如此情景,正生生撕開舊傷,連儀萱這樣的旁觀者看了都覺殘忍。雲和早已怔然,他強忍著苦痛之情,哀求般道:“‘夢蝶化境’……阿絮,別這樣……我……”
正當悲慟難當之際,雲杉卻帶著笑容開了口:“唉……最後見到的,竟是你這張沒好氣的面孔,當真叫人難過啊,掌門……”
儀萱這才明白了,眼前這些並非幻境,只怕是真實的往昔景象……
那隻存於回憶中的雲杉稍稍沉默,又嘆了一聲,道:“……也沒什麼要交待的,不勞掌門費心了……”她無力說完,卻忽然想起了什麼,“倒也不是完全沒有……雲和那傢伙,現在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