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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回答,皺著眉頭上下打量了我一通,然後悠悠地轉身走了。我不經意地摸了摸自己的兜,這才如夢初醒。昨夜糊裡糊塗地被救了出來,自然沒有帶一個銅板。我急忙去追他,“餵——我是,我就是沒有原則的人!”
我們隨便找了個小攤,要了陽春麵。他問我:“你接下來打算做什麼?”
我癟了癟嘴,說:“做什麼都好啊。”
說完,我就大口吃著面。弦歌坊外面的一切,對於我來說都是鮮活的,就連最普通的面,都分外香甜。
他遲疑了一下,緩緩道:“那麼——做我的娘子可好?”
我噗地一聲將剛喝下口的麵湯全噴了出來。他自然沒有被噴到,在我身子前傾的那個瞬間,他就已經預料到了即將發生什麼,並且恰到好處地退到了一邊。可見,他不但功夫了得,而且神機妙算。
我愣愣地看著他,他卻忽然從腰間摸出一個墜子,那是一塊淚滴狀的石頭,暗紫色,上面精細地雕了一隻鸞鳥。不見得有多值錢,但對我來說,卻是不可替代的。那墜子原先一直安分地掛在我的脖子上,從不離身。若說這世上有什麼東西值得我去拼命的,也只有這塊石頭了。
畢竟這可能是父母留給我的唯一禮物,只是質地渾濁、品色不佳,以致於老鴇都不願意多花一分力氣搜颳了去。
他舉著那塊石頭,輕輕地說:“看你的表情,我就知道我拿對了東西。我不是徵求你的同意,而是在命令你,暫且做我的娘子。”
後來我才弄清楚,他所說的“娘子”其實省略了一個定語,而這個定語是至關重要的,他故意省略,無非是想看看我的噴飯表演。他這個人的確有令人髮指的惡趣味。
“什麼?名義上的娘子?怎麼不早說?”
“你這是遺憾的表情嗎?”
“我的確遺憾……我最大的遺憾就是遇上你!”
“娘子,你這麼說,夫君我可是會傷心的。”
“……”
一連向東行了好幾日。我將他的話東拼西湊,才弄清楚了這個討厭鬼的底細。他的全名叫楚晏楓,是個酒販子。此行,便是要去明州玉溪壇進貨。供貨的那廝卻是個古怪人,他只將酒賣與特定的幾人,美其名曰:特約經銷。楚晏楓自然沒能拿到經銷權,但他這人卻是個偏執狂,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是處心積慮、機關算盡。
他摸清了一個玉溪壇合伙人的底細,決定假扮他,去明州提貨。本姑娘便不幸成為了他騙人的幫凶,可是他卻說,我當他的幫凶還完全不夠格,我充其量就能算個道具,而且還是個撿剩了沒人要的道具。
我就在心裡頭辯駁,那我也是天底下最有腦子的道具,等我將我的石頭偷出來,難免我不將你的老底捅破,讓你一輩子都販不到好酒,我要讓你因為小看了自己的道具而後悔一輩子!於是,這一路上我潛入他的房間許多次。為什麼要潛入許多次呢?我覬覦他的美色?怎麼可能?主要是他將我的石頭藏得太隱秘了,我一直沒能找到。所以我屢戰屢敗、屢敗屢戰。
今夜,月黑風高,我覺得是個作案的好機會。於是,躡手躡腳地推開隔壁的房門,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我的石頭!我正在摸索著,卻忽然聽到一個冷冽如泉的聲音:“什麼人?”,下一刻,我已經被他鉗制住手腳,抵在了桌子上。“劃——”地一聲長響,燈就被隔空點燃了,一室之間,燈火通明。我一邊嚷:“是我!你放手!”,一邊吃力地扭頭去看,不看還好,這一看卻將我嚇了個半死。這哪裡是楚大奸人啊?明明是那個打馬而過,翩若謫仙的白衣公子!此時,他只著了內衫,松松垮垮的領口,露出大片肌膚。
我轉頭的那個瞬間,他也怔住了,宛若明鏡的眸子裡起了波瀾,鬆了束縛我的手,用不確定的語氣喚我:“旖一……”
我並不十分清楚“旖一”是什麼意思,是一件衣服,還是一種暗號?但我卻趁著他怔忪的瞬間,飛快地逃了出來。回到房間以後,我萬分懊悔。這客棧也怪討厭的,硬是將每個房間都修成了一個樣子,平白著欺負我種方向感不好的人嘛。
上次隔著面紗,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真容,我本來可以穿最美的衣服,婷婷走過他的屋前,他會剛巧從房間裡出來。我不經意地撞上凝神聽雨的他,然後慌慌張張地翩然離開。等他回過神來,我便早已悄然消失在這一片煙雨中,他俯身,拾起一塊錦帕,帕上娟娟地繡著一行字:天不絕人願,故使儂見郎。他會疑心自己遇見了傳說中的狐仙,然後輾轉尋覓,最終在這杏花煙雨、鶯歌恰恰的江南,發現我就站在他的身後,巧笑倩兮地看著他。相看好處卻無言,這便是所有纏綿悱惻的愛情的開端。
可是——不可能了,若是他記得我,一定也會認為我是個傻裡傻氣、呆頭呆腦的女賊。若是他不記得我,剛剛幻想的一切也不可能發生——因為我從來不知道要如何才能擺出娉婷的姿態,身上更不會平白無故地多出一塊與我氣質毫不相符的錦帕來。一切就會同我第一次見到他一般:他浸入我的心,我卻未入他的眼。很多年以後,孑然一身的我便會在人潮擁擠的街頭與他擦肩而過,我望著他們一家三口漸行漸遠的背影,嘴角就浮上了一抹蒼白的微笑。而他,從來不知道曾經有個女子為了他肝腸寸斷、紅顏白首……
大概是我這悲情女主的戲入得太深,竟然連楚晏楓走進屋子裡來也不知道。這時,天已經亮了。他皺著眉頭,俯身打量我一番,說:“餵——我今兒個還沒開始欺負你吧,你如何就擺出一副苦瓜臉啊?”
我正傷心著,自然沒空理他,便側了個身,將頭埋到被子裡。可他討厭的聲音還是穿過被子,鑽進我的耳朵:“這幾天一入夜,便一直有隻耗子偷偷摸摸地來我的房間翻箱倒櫃。可是昨夜,卻安靜得緊,本公子倒有些不習慣了,連睡都沒睡好。銅板,你說這隻耗子是怎麼了?”
我算是聽出來了,什麼耗子不耗子的,他說的耗子便是一個既失敗又倒霉的女賊,本姑娘我是也!我說他這麼好的功夫怎麼會睡覺一點警惕性也沒有。想來他早就清楚了我的小算盤,卻一次也不戳破。
每天他在床上悠閒自得地躺著,便聽得我在他房間裡翻箱倒櫃地忙得累死要活。他是料定了我偷不到那塊石頭,所以我翻得越起勁,他睡得便越安穩!我很生氣,生氣他明明知道我會無功而返,卻不阻止我一下,還讓我浪費了這麼多寶貴的睡眠時間!難道他就不能起來知會我一聲:餵……我已經把東西藏到一個你找不到的地方了,你就別白忙活了,回去洗洗睡吧。
我一把掀了被子,坐起身來,嚷道:“你既知道有耗子,為什麼不乾脆把它捉起來?”
他仰頭想了一想,緩緩地說:“我這不是害怕戳傷了那隻耗子的自尊心麼。你說它當一耗子還當得這麼失敗,我怎麼忍心抓住它讓它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