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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詞是極艷的詞,人卻是無情的人。

    銀蔻姐姐面上稍露出一抹讚許之色,一聲猝不及防的推門聲讓她的讚許戛然而止,臉色急轉直下,忽而變得慘白。

    她一把拉過我,將我藏到身後,眉眼清冽地看向來人。

    “喲,我當是怎麼回事呢?原來我家銀蔻倒是替我謀劃得深,竟偷偷替我培養出了個好苗子。早前倒是我看走了眼,忽略了這塊眼皮子底下的寶。”老鴇避開銀蔻擋在我面前的柔弱身軀,重新審視了穿著灰布短衣的我,眼睛一挑,意味深長地望著我笑,就如獵人發現了不錯的獵物一般。她風情萬種地扭著屁股,繞到我跟前,輕聲細語地說:“丫頭,從今日起,你便住在醉芳閣吧。”她說這話的時候,音調轉了好幾個彎,聲音尖細嫵媚,無端端地使我後怕。

    雖多時不見,老鴇的嘴臉一如既往的可憎,同樣面目可憎的,還有她身後跟著的嫵眉。我再不聰明,卻也明白老鴇為何獨獨在這個時辰,不招呼一聲便來推銀蔻姐姐的房門了。

    我知道替人說謊是要付出代價的,卻沒想過代價這麼大。想讓我也變成弦歌坊里的幽魂,整日倚門賣笑,背人流淚,我可不願意!

    銀蔻姐眉頭緊鎖:“媽媽,銅板這孩子還小。”

    老鴇笑容陰仄:“她呆在這裡,早晚都是要走這條路的。年輕些,或許還能賣個好價錢。銀蔻,你當初救不了自己,如今,自然也救不了她。”說完,從腰間取下她精緻的玉石煙杆,叼在嘴裡。又不急不緩地從布兜里取出上好的白鳳絲,放一捻在煙鍋里,細細點燃,輕輕抽了兩口。她拍了拍桃子姐的肩膀,又專心致志地單手將她肩上褶皺的衣服理順,道:“你把她打扮得漂亮些,自然就是幫她了。”說完就走了,只留下這一隅煙霧張牙舞爪地肆意瀰漫。

    嫵眉亦是一言不發,掉頭就走。我又氣又昏,恨不得現在就把二狗子的秘密戳破,讓她也看看,自己失去的到底是什麼,但她這般自私,二狗子跟他在一起只怕也會冤枉!

    “嫵眉,從前不覺得,今日才覺得你確是配不上他!”她給我找不痛快,我自然也要給人添添堵。可她背影堅決,我這麼一嚎,倒像是自己做了小丑。

    銀蔻姐合上門,望著我,嘆了口氣。

    我也已經喪氣地頹坐在椅子上,不知該拿什麼話來寬慰她。

    她忽然起身,將琴掄在地上:“是我害了你。”

    琴弦錚然斷掉,莫名遭遇滅頂之災,不住顫動著的琴弦似乎訴說著不甘,隨後便是動靜全無。我搖了搖頭,看向門外影影綽綽多出來的兩個護院,呆滯無語。

    良久,我才擺出個苦笑:“辦法總會有的。你不是跟我說過否極泰來嗎?”倒也不知是寬慰自己還是盲目樂觀。

    說起來,我雖生在世間脂粉氣最重的地方,卻和色姝貌妍沾不上半點關係,用銀蔻姐姐的話來說就是,生得跟二狗子一樣糙,卻不知嫵眉向媽媽進了些什麼讒言,竟想起將我廢物利用了起來。

    她應當是花了不少力氣的。動了這麼個念頭,摸清我的行蹤,向老鴇進些讒言,畢竟我始終相信,心地善良的人作惡是不容易的。至少我以前認識的嫵眉,是極善良的。

    我被押到醉芳閣。方才坐下,嫵眉便推門進來:“你說今日才覺得我配不上他,是為何故?”

    我默然無語,不想跟她多說一句。

    嫵眉笑了笑,說:“我自是知道你和他都看不起我。這火坑,如今我走你來,算是天道輪迴、報應不爽。”

    “將我置於此地,你高興了?”

    “不夠,要等你和我一樣下賤,一樣被他拋棄,我才會開心。”

    美人在骨不在皮,什麼叫白骨畫皮、蛇蠍美人我算是領教到了。我倒是不心疼她頗費心機了,只是覺得自己有眼無珠:“我不是你,不會落到同你一樣的地步。”給自己倒了杯茶,“覺得你和他不相配的一直都不是我,是你自己,是你一直都在自卑。”

    “銅板,你知道我最討厭你什麼嗎?”我垂眸,我怎知?懶得去答她的自問句,也不那麼想知道答案,只是耳朵卻飄進了她的繼續補充,“是你的高高在上,明明自身難保,還想著悲天憫人。”

    “很好,你討厭我,我卻也不喜歡你。從此兩不相見吧。”

    她接過丫鬟手中的托盤,將它重重橫在桌上,我看了一眼,更覺得氣憤,但我不願讓她看出我氣,故而忍了下來——托盤之上裝著一套顏色艷俗的衣裙,不僅突破了我審美的底線,其暴露程度更是突破了我的接受底線,只聽她滑了滑杯蓋,瓷器尖利刺耳的聲音緊絞耳膜:“忘了正事,我是受媽媽所託給你送衣服來的,望你賣個好價錢。”

    “真是有心了。”面上恭謹和順,心裡卻忍不住將她撕成八大塊。想著若是再見到二狗子,一定將他的眼睛戳瞎,這看上的都是些什麼人吶?

    待她走後,我便將那托盤掃到地上,再狠狠地跺了幾腳。可惜房間裡沒找到剪刀,估計是怕我想不開。

    口舌之快倒是好逞,如何出逃卻是難題。

    無所是事,索性走到窗前。

    從醉芳閣窗前望下去,燈火闌珊的杭州城繁華雋秀,喧鬧的太平街市仿若唾手可得,後院的雜役房可沒有這般景致。偶爾從後院打開的門縫間見到院牆那邊的街牆,便會被五大三粗的打手們揮舞著棍子給警告回來。

    細細想來,很多東西,我都沒有親身經歷:我沒有機會為了個銅板跟賣菜的小販爭得面紅耳赤,也沒有機會吃上一碗街角的牛肉麵,更沒有機會趴在書院的牆角偷聽先生講課。這樣想來,不是不可惜。

    道聽途說,未曾親見,但仍忍不住心生嚮往。

    同我一起被賣來的姐姐們早已可以掛牌迎客了,我見著她們身上的衣裙從粗布短衣便成綾羅綢緞,桌上的吃食從饅頭稀粥變成山珍海味,同樣也見著她們從堅貞不屈到含垢忍辱,再到稜角全無、圓滑世俗,透過一方,倒也算是見證了這世界的狠戾。挫折與輕視並不能成為鎧甲,卻成了穿透心裡一把利劍,心已中空,再無所求,不過遊魂一抹——她們學會了如何心安理得地得過且過,向自己妥協,向世界妥協。可我不願,至少現在不願,哪怕若干年後,我會如她們一樣,回過頭來嘲笑如今的不自量力,但至少現在,絕不。

    醉芳閣在第三層,此地地勢頗高,貿然跳下,只怕會粉身碎骨。前廳喧擾繁雜,此時歌舞昇平,如果混跡其中,或許還有些許勝算,為難的是如何避開守在門口的兩個大塊頭。

    好像也只能險中求勝了。說干便干,我換了件灰布短衣,是二狗子從前的衣裳,倒也頗合我身,然後將頭髮束成男子樣式,將眉毛描成斜飛入鬢的模樣,再用青黛添了幾筆鬍子。在這院子裡,男人絕對比女人不顯眼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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