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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橫江湖多少年,第一次覺得心力交瘁,在做與不做之間,竟然完全沒有對錯的標準可參照。
是,他可以現在就出發,殺入暗黑三界議事廳,和辟塵一起,把醒到一半的邪羽羅先煎再炒,再煎再炒,一舉將促使達旦覺醒的最大誘因完全扼殺,但這對於小破的一生,是不是太不公平。
他也可以撒手不問世事,跑到某個角落裡去裝聾作啞,好象一個退休了的奶媽,自繁重的哺乳任務中解放出來之後,餘生都不想再自己生孩子。
但這對他自己的人生,是不是也不夠真誠。
兩難的幽谷,正是最真實的人生,站在隴與蜀之間,進退不得,束手無策。
即算你有天大能力,總有那麼一兩個關口過不去。守關的人,正是自己。
帶著左右為難的愁悶,他昏昏睡去,辟塵兀自勤勞地工作,迴避一切需要思考的問題,然後開始每日必行的吐納修煉,提醒自己在保姆的外表下,始終存在一個風之長老的雙重個性,必要時有所發揮。
天台上靜靜的。籠罩著隱性訣的帳篷里,小破呼吸綿長,他孩子氣的將臉貼在自己手掌上,身體蜷曲,嘴角倔強地抿著,覺得脖子有一點癢,伸手撓了兩下,翻身又翻身,一切跡象,都在說他在投入的睡著,努力睡得很好。
夜色漸漸深。
深到連拉斯韋加斯都有一點疲倦。
小破忽然坐起身。動作輕如煙塵。
他極靜地走出帳篷,天台上還是很明亮,豬哥和辟塵在稍遠的地方,各自仰天躺在地上,中間隔了一個空的帳篷,裡面虛掛著睡袋枕頭,無人享受----在沒有辦法同富貴的時候,這二位向來採取共貧賤的沒出息辦法。
小破遠遠的看著他們,沒有走過去。
他凝在那裡,連呼吸都不可聞。
只要稍微有動靜,那兩個,就會立刻醒過來,向他投來無比大量的關切以及食物,不把他煩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絕不會有所收斂。
過去多少年。過去多少事。小破從來不知道這世界上有所謂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
直到此刻。
他看著他們,在心裡輕輕叫:“爹,辟塵。”
然後他走—或者是漂浮到辟塵所打好的行李箱前,蹲下,手指劃圈,拉鎖應聲而裂,無聲無息。
那裡面有什麼在等待他。仿佛一早洞察這一刻的存在。
小米。老鼠天師中最傑出的一員。在情報探測這一專業中獨步天下的小米。
就站在許多棉麻絲綢的衣服堆上,神色嚴肅。
或者是燈光太亮了,小米睡不著吧,需要小破拍馬來救,為他提供一席安臥之地。
這是在家的時候,常常會發生這樣的事,老鼠天師小米不怕噪音,不怕震動,最怕光,只要有一點點光線,就會煩躁不安,常常半夜在家裡竄來竄去,如果豬哥彼時頭腦尚清醒,就會爬起來給它做一個臨時眼罩,哄他安靜,但是這位年輕時作為一個獵人,需要在睡眠時也保持十八萬分警惕的仁兄,自從被江左司徒擺了一道,發現自己無論怎麼被人暗算都不會死之後,絕望地採取了死豬不怕燙政策,再也沒有這麼貼心了。由此,小米只好把騷擾目標轉向小破,經常存身於他的兩層睡衣之間苟且過一晚上,聊勝於在月光下被曬出一頭癤子。
今天晚上,這不夜賭城的萬丈霓虹比月光更具殺傷力,但老鼠天師,並非為失眠而困擾,長夜開眼。他等待一個宿命的時刻。無論曾經多麼逃避過。
小破把它托起來,放在手心裡。
老鼠把爪子抱在胸前,樣子是有備而來,又是沒奈何。
小破坐下來,輕描淡寫問它:“我前世是什麼?”
聽了多少關於前世的話,明明暗暗,於頭腦上他不算絕頂聰明,或是因為從未上過心,但光行打開了一切蛛絲馬跡儲藏的秘密盒,他開始尋找答案。
小米不答。
它的猶豫落在詢問者眼裡,異常清晰,卻毫不能動搖得到答案的決心。
最終嘆了口氣:“小破,你的本尊是破魂之首領,非人界中最至高無上的生物,達旦啊。”
小破皺皺眉頭:“這個名字不怎麼好聽。是達旦又怎麼樣?”
小米再嘆口氣:“你想不想救回那些飛機失事中死去的人?”
當然想。
那你唯一的辦法,是變回你的本尊,進入暗黑三界,有空的話順手封印掉邪羽羅,之後才能帶著足夠的力量去到過去,做你想做的事……
如此紛亂的專有名詞大批量出籠,不足以構成有效的大眾技術文檔,一旦群發,必然引起投訴。何況小破對文字向不精通,聽完之後發了兩分鐘楞,說:“為什麼。”
當年該小孩考會考,歷史的輔導老師是光行,導致慘痛的不及格,但是地理就考得相當不錯,因為小米對地球的熟悉程度,放眼天下,無論人界蟲界,皆無對手。
客串一下技術指導,也不會差太遠。
暗黑三界,理論上起著一個蟲洞的作用,在其中活動的生物,在擁有足夠強大能量的情況下,可以任意選擇時空段,自由穿梭於人界與非人界之間。但這樣的生物,非常非常少。事實上,除了三大邪族的首領以外,還沒有發現任何現有的非人種族去到這個程度。
通過這個途徑,才能在保持本身力量的情況下回到過去,阻止那場大規模空難的發生。
同時,還要在議事廳封印邪羽羅,免得人間的變異者越來越多,不斷成為被利用的目標,引起更多紛爭和變數。
就是在運動會上參加百米跑,除了你,沒人可以打破學校記錄。因此無論你願意與否,都只能站在起跑線上,等待一場願不願意都要開始的遊戲。
這一切的前提條件就是,你要變回達旦,你不可以再是小破。
你不可以再回到那間熟悉的臥室里,和朋友打平常孩子都喜歡的愚蠢戰鬥遊戲,不可以和家人廝守,半夜跑到廚房把為早飯準備的所有小奶酥麵包吃光光,不再有籃球賽,校運會,春遊和考試,沒有女孩子會因為你而額頭髮亮但是你以為人家眼裡有砂。
那曾以為會綿延一萬年的日子嘎然而止,回憶登場,舊年成灰。
那兩個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全世界最愛你的人,此刻沉沉入睡,對命運懵然不知。
小破沉默著。
眼睛望向天台的另一邊。
他從不知道什麼是哭泣。
但眼角濕潤是因為來自何處不知名的露水?
然而他終於問:“應該怎麼做。”
老鼠天師看著朱小破。終於垂下眼睛。
這個孩子,也是它看著成長起來的。
他溫厚,慈悲,從無愚蠢的憂慮,也絕不無謂計較。
跟一棵生活在沙漠裡的樹一樣,乾淨,曠遠,大氣。
但現在,小米想,我是不是在把他從人間的生活里連根拔起。
這是不是唯一的選擇,真的真的唯一唯一和最後的選擇。
他知道豬哥想過。不知道多少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