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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啪。

    應聲出現的,是秘書小姐瑪吉。

    瑪吉比利,畢業於劍橋藝術系,第一份工作是有線電視新聞記者,之後轉做秘書工作,一路升遷,至今為喬瓦尼服務超過十年,深得信任。

    做秘書,很重要的一個工作原則,就是絕不在不該出現的時候出現。

    對於喬瓦尼來說,現在就是不該她出現的時候。

    但顯然他們兩個,都對此控制不到。

    瑪吉以她一貫的得體步態,走到川的面前。直立不動。喬瓦尼吞下到口邊的訓斥,定睛觀察。隱約覺得不對。

    川再度拍手,瑪吉緩緩轉身。

    在這一個轉身之間,屬於瑪吉的身體與面貌,發生了奇特變化。

    喬瓦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人一雙秋水分明的淡綠色瞳仁,隱含抑鬱,栗色頭髮濃密光滑如綢緞,典雅地盤起,已經不年輕,處處可見衰敗的痕跡,但那貴婦人雍雅的風韻,仍然呼之欲出。此時淡淡地看著喬瓦尼,仿佛有無窮言語,壓抑在紅唇深處。

    這分明不是瑪吉。

    是媚妮。

    媚妮喬瓦尼。

    業已逝世十七年的,喬瓦尼結髮妻子。

    他站直身體。手伸出了一半。不敢再動。甚至不敢再呼吸。

    閱歷無窮塵路,因而變得世故暗淡,對任何事其實都失去激情的老人,忽然有淚光。

    就算是半夜驚魂,面觀異事,他的表現都算鎮定,不如這一刻失態。

    川悄然退在稍遠處,面無表情地觀察眼前場景。

    媚妮,出身名門,十八歲時放棄無數高貴者追求,毅然下嫁無名小卒喬瓦尼的媚妮,十七年前某個夜晚在自己臥室自殺,那一天正好是她和喬瓦尼結婚二十周年紀念日,樓下盛大派對進行得正如火如荼,她由來風流成性的丈夫穿梭在受邀而來的超級模特與明星之間,正被美酒美人陶醉得忘乎所以。

    從她的屍體被發現的那一刻起,喬瓦尼的下半生軌跡像受到一道霹靂的猛烈打擊,瞬間改向。

    不,他並沒有變成一個正人君子,從此背負著深深負罪感守身如玉。

    掌中腰細,枕畔暗香。笙歌夜夜。如舊。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燈紅酒綠中他突然失去了一種能力。狂喜,熱愛,悲傷,沉溺。

    世人通常嫌其太多,以至於影響正確判斷的,那種激發出強烈情緒的能力。

    不能感受和投入。算不算損失?既然不能感受和投入,怎麼知道那是不是損失。

    喬瓦尼定在那裡。

    終於發出輕輕呼喚:“媚妮,媚妮。”

    媚妮靜靜矗立,不言不笑,不應答。

    一如她在生時候,對他的冷漠和放縱,都默然無聲。在暗處淡淡凝視。毫無表情。

    仿佛他們沒有過相濡以沫的時日,愛情在最暗的時分,仍然明亮到可以照耀一整個人生。

    這樣的決絕,未始就不是暴戾。

    是一刀兩斷的否定,抹殺全部復原的可能。

    寧願死亡,也不挽回。

    拍手聲再度響起。媚妮輕盈地轉動身體,從另一邊出現的,已經是瑪吉的形態。

    喬瓦尼發出絕望的低嗥。跡近垂死。

    他喃喃嘀咕了一句什麼,然後整個人癱軟下來,好像被抽掉了筋骨,打斷了脊樑。

    瀕臨絕境。

    瑪吉步出辦公室。她會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來,定神一秒之後繼續開始做自己的工作,處理龐雜事務。她的人生中有十分鐘的空白,上帝沒有記錄。

    而室內,川露出了滿意的微笑。毫無同情心能令任何一副嘴臉看起來像惡魔。

    但是他為什麼要像呢,他本人就是惡魔。

    在倒地的喬瓦尼身邊倒下來,他冰冷的手指輕輕撫摸過後者不再年輕的面頰。

    空曠到極點的大辦公室里隱約颳起風來,很冷。

    川輕輕地說:“你剛才是不是想說,請她原諒你。”

    你是不是想說,親愛的,我愛你。

    我一直是這樣的愛你。

    從來沒有改變,從來沒有衰減,從來沒有動搖。

    我愛你。請你也愛我。不要躲避,隱退,不要消失在我的生活里,也不要死去。

    請在這裡。攜我的手,親吻我。說你永遠在這裡。無論是什麼,都不能讓我們分開。

    這就是隱藏在你心裡的那個封印對嗎。當媚妮死去,封印生效。

    一切感情,就此沉入無窮深的黑暗谷底。你為自己,創造了一個地獄。

    喬瓦尼猛然睜開了眼睛,他很想憤怒,但其實是非常軟弱地對川說。

    為什麼。

    為什麼你要這樣做。

    川聳了聳肩膀,他站起來,手指輕輕一挑,喬瓦尼也身不由己地站起來,跌坐到椅子上。

    川轉身,優雅而冷酷地轉身,他說:“我只是讓你看一下,當一個人最深的秘密被揭發出來的時候,會有怎麼樣的衝擊效果出現。”

    他的微笑極邪惡,因此魅力無窮,簡直使空氣都要沸騰或沉淪:“你不過是渺小的人類,親愛的喬尼。但是那些將要在生存者遊戲中出現的人,當他們秘密的一面被引誘,生發,你會看到非常特別的奇景。”

    重複了一句:“非常特別。”

    然後他神秘消失。一份文件莫名出現在辦公桌上。生存者選拔賽的內容,即將上演。

    阿姆斯特丹。上午十一點,陽光普照。

    菲利浦公司的銷售部門咖啡間裡三三兩兩站著人,聊不咸不淡的天。

    角落裡一架小液晶電視,正放著上午重播的肥皂劇,每二十分鐘插播廣告。

    史帝夫就站在一邊,懶洋洋打著哈欠。

    他很高,永遠駝著背,金色頭髮藍色眼睛,很少表情,像一個偶人,永遠對任何事都提不起精神,就算知道人事部門裁員表上自己的名字一早在列,也覺得沒有太大所謂。

    最多回家去領救濟金,荷蘭政府一向慷慨,將保證懶蟲們的生命安全視為重要的公眾責任。他又打了個呵欠。

    忽然有人輕聲嘀咕:“為什麼最近都在放這個生存者的廣告。”

    他跟著過去看,凝視許久,轉過頭來問同事:“你不覺得這個廣告有點怪嗎?”

    沒有應和,所有人都只是聳聳肩,放下喝空的咖啡杯,舒展著筋骨回辦公室去了。

    人生周而復始,隨意又是一天,沒有什麼特別值得關注,或者紀念。

    但是對史帝夫來說,那生存者廣告中有點什麼東西,與眾不同。

    他仔細凝視屏幕。

    影象光怪陸離閃爍變幻,令人目不暇接,卻也像浮在沸騰水面的泡沫,無非虛張聲勢,潛伏於水面的,是越來越清晰,出現在史帝夫眼中的幾個字:拉斯維加斯,本月十三號,星期五。

    台灣高雄,深夜。枯坐客廳的家庭主婦莊雅亭捏著電話聽筒,心神不定地聽著裡面信號不通的雜音。她應該還很年輕,神色卻整個在衰敗,嘴角和眉毛一起耷拉著,活生生地證明苦命相這一事物的存在。

    時針指向凌晨三點,失控的喧鬧聲劃破寂靜,昭示酒醉的男人終於回來,莊雅婷急急忙忙開了門,臉色被酒精燒得通紅的丈夫一頭栽進來,傻笑兩聲,蜷縮在地板上,沉沉睡著了,睡了兩分鐘,一個翻身,張嘴吐得滿地橫流,屋子裡臭氣熏天,中人慾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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