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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中年男子抬起眼看看他,神色輕慢,隨即冷淡地說:“這裡沒有人住那邊。”
阿落惋惜地說:“哦,真不好,沒有人和我結伴回家。”
安遠遠站在他身後,眼光穿過阿落的黑髮,如他覆蓋其上的畢生溫柔,日復一日耐心微弱地生長,不曾斷絕。
亦不容人傷害。
只是很多時候,最強悍的人,也知道自己的無能為力。
進了門,阿落換了鞋子,直接走向廚房,須臾穿著圍裙,探出頭來:“阿爸,你想吃什麼。”
安把自己丟進客廳沙發里,隨手打開音響,傳出莫扎特小提琴協奏曲,純淨如水。
他對食物的要求很低:“三明治吧。多夾點肉。”
阿落不滿地嘆氣:“飲食不平衡對你身體沒有好處的,先做個蔬菜沙拉補充維生素吧。”
順手關了廚房門,隨即傳來隱約的切菜聲。安偏頭細細聽,節奏精準,快捷而均衡,手腕與手指的力量協調之極,一分的肌肉運轉著十分的精力。
阿落十歲那年,第一次嘗試做飯,所切出來的黃瓜片,比一根頭髮絲還要薄,覆蓋在瓷盤上,滾開的高湯淋上去,立刻七分熟,香味氤氳,清甜無比。
是用刀的天才。無意輕易飄逸之中,便達到凡人永遠不可企望的地步。
雖然用的是菜刀。只是菜刀。
或者在由平凡所主宰的世界之中,這樣更好。
安的思緒沒有機會飄到更深的所在,已經被阿落打斷,沙拉端上來,土豆粒微黃,萵苣葉翠綠,胡蘿蔔嫩紅。三色相雜,覆蓋著乳色醬汁,煞是吸引。
唯一的問題是,這三樣東西,安一樣也不愛吃。
不但不愛吃,簡直痛之恨之,避之惟恐不及。
登時拉下臉來,本來半靠在沙發上,這下全部蜷進沙發里,被阿落收在眼底,手指在盤邊叮噹一彈,警告:“要吃啊。你不吃這個,我一會就不吃飯。”
如此威脅,對不相干者毫無威懾力,不吃飯就不吃飯罷,餓到死看誰給閣下風光大葬。
但人類和猴子之所以沒有滅亡,主要歸功於父母們都不這樣想。
無論多麼精心照顧阿落,他半夜都可能會因為貧血而昏迷,因此無論在家在學校,床頭柜上永遠放食物與搶救設備,長夜亮燈。一頓不吃飯,其兇險若何?安見識多了,哪敢冒險,只好點點頭:“好啦好啦,我吃,我吃。”
四十幾歲老男人,似回到童稚時候,在督促的眼光之下,無可奈何地放一勺紅紅黃黃生冷玩意入口,囫圇吞下。阿落滿意一笑,走回廚房,一邊說:“好了,我這就做你愛吃的,牛排吧?幾分熟?”
每周最美好的一個晚上。阿落在客廳一角的小書台上安靜看書。音樂迴蕩四周,安戴著實際沒有任何作用,只是襯托出他滿臉慈祥的一副平光眼鏡,一針針地織毛線。他永恆在織一件毛衣,灰藍色,粗棒針,高領套頭。一行行織下去,到收尾時候,以反向的針法重新織起,直到把成品織成虛無。
反反覆覆。是他的禱告,還是他的嘆息。
皮膚接觸毛線,帶出一絲絲的摩擦,極輕微的響聲。他知道阿落聽在耳里,倘若停的時間稍長,那孩子就不安地轉過頭來,看他起身去洗手間,倒水,換一張CD,坐回原位,才鬆口氣繼續看書。
看到十點,安提醒他:“我們出去散散步,你該休息一下眼睛了。”阿落站起身來:“好啊。”
這時一聲丁零劃破室內空氣,是電話鈴聲響起。
兩人面面相覷。
這房子裡有一部電話,不過從來沒有響過,於今四年余。安所做的工作,是為城裡的大戶人家做園丁,尤其精於剪裁和修整名貴的花木,也常常需要和客人預定時間,但是,他只使用手提電話。
鈴聲響得很耐心。丁零,丁零,丁零。
安慢慢走過去,手指在空中猶豫許久,終於去接。一面側過身子,一旦遇到的情形不如意,避免阿落看到他哪怕最細微的表情變化。
但是他這個舉動做得毫無意義,因為五秒之後他徑直轉過來,無比詫異地說:“阿落,找你的。”
阿落衝過來接電話,講了一分鐘,中間三十秒用於找紙和筆記一個地址,在終於撂下話筒之後,他站得筆直,帶著毛細血管大規模破裂般的興奮臉色,宣布:“我同學邀請我去他家做客。”
第二章 朱小破
做客,於安或阿落,都是相當新鮮的經驗。從前在世界各地走來走去,兩個人都不善於和人打交道,每個城市裡,他們認得的流浪狗數目比較多,直到在這裡定居,情況沒什麼變化,除了阿落就讀的學校開家長會或運動會,幾乎沒有任何社交活動。
對此安毫無意見,阿落也許有點寂寞吧。有時候他也看著街上呼嘯來去的同齡人,久久不願轉移視線。
不等安詢問細節,他已經竄到樓上去,在櫥櫃裡翻合適的外出服,父親沉默地站在門口,想勸阻的話涌到了喉嚨口,又吞下去,最後走去廚房,在襯衣的袖子和皮膚之間,貼身藏了一把小小的刀-----有一樣值得依靠的東西,任何時候都不會是多餘的。
先買一點禮物,再趕去紙上所寫的地址。不難找,過三個路口,拐彎兩次,穿過平常的街道,來到一處平常的小區,獨立成棟的小小房子一路分布著,駛入車道,阿落拿著紙條一路分辨路邊樹立的門牌號碼,忽然說:“應該到了。”
就是這裡,原木門廊上清清亮一盞燈,數平方米的草坪精心修剪過,疏疏落落栽著丁香和玫瑰,安是行家,看得出上面花出的功夫。
門廊與草坪之間,有個人似正在等待,側對他們,手插在褲袋裡靜靜站著,垂頭看地上,不知為何出神。
聽到引擎聲,頭抬起,望過來,微微一笑,安和他打了個照面,瞳孔猛然放大,胸腔里猛然滾過一陣冰雪似的凜冽之意,能叫醉得最深的酒鬼在一瞬間醒神。
那一瞬間仿佛冰火交織,蜜與砒霜熔煉,天使與魔鬼共騎====那樣無聲恐怖與自然溫柔。
定睛再看,卻只是一個簡單的男孩子,阿落那般大,不高不矮,眼睛小小的,和氣地凝望著人,黑白分明,像水仙花底的石子,鼻樑異常神俊,但給其他部分一分擔,也不起眼。
把他放在人群里,無數眼光就如水流一樣過去,不會為他停留,也不會知道,那一瞥驚鴻里,到底錯過了什麼。
他揚起手來:“阿落。”
阿落頓時很興奮:“他記得我的名字啊。”
急忙就跳下去,也揚手:“你好你好。”
結果他自己不記得人家的名字,奔到面前一頓,有點尷尬,但他心清如水,不懂掩飾,當場直端端問出來:“你叫什麼名字?”
安泊好車,跟在身後聽了這句,由不得嘆口氣,知道他在學校里常常給人欺負,也不是一點自己的原因都沒有。
那男孩子卻不介意,拍拍他肩膀:“我叫朱小破,哎,你家遠嗎,這麼久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