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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利先生提供他一切所需,三兩天會給他一個電話詢問近況,在他終於可以自己走動之後,也有幾次短暫的會面,他不大說話,而她很忙很忙,時間常常在他的沉默和她的電話中流逝過去。

    相當於庇護者與門客的一種關係,演變到床邊講一個故事的程度。

    或許利先生對自己判斷人的自信,強烈到了一意孤行的地步。要知道男人中或許有好人,但要好到如此美人當前,無動於衷的,除非他不是正常人。

    或許安對自己控制自己的自信,也強烈到了同樣的程度,否則他不會一聲不問,便默然隨利先生前來。

    兩個看似迥然不同的人,在這瞬間交流了一個眼神,有一種無法解釋的默契,在空氣里悄然滋生。須臾,安無奈地笑一笑,利先生將這笑意看作縱容,眼睛越發睜得明亮,渴望地投過來。

    給阿落講過的故事,在記憶中堆積著,浮在最上面的,是一個很短很短的。

    從前有一個南瓜,愛上了一個桃子。

    它們把自己的根長在一起,後來就結出了一種奇怪的果實。

    吃起來像南瓜,聞起來像桃子。

    吃過這種果實的人,都是很幸福的人。

    這麼蹩腳的故事。阿落聽得笑嘻嘻的,入睡前他說,爸爸,我小時候你給我吃過這種果實吧。

    一面說一面翻過身去,手臂搭在臉邊,笑容留在嘴角。

    幸福地睡去。

    就象現在利先生臉上的表情。

    只是她說:“我應該沒有吃過那種果實吧,不曉得哪裡有呢。”

    喃喃嘆口氣,臉貼住枕頭,眼睛合上。忽然又偏過頭來,對安說:“不知道為什麼,你在我身邊,我就很安心。”

    那點小兒女的愛嬌,真情流露,長發窩在枕上,她說罷這句話,就放心地睡了起來。

    安怔了一怔,伸出手,關了燈。窗簾外微微的光透進來,室內一片溫柔寂靜,只有利先生逐漸平穩的呼吸,調和著夜色。

    十二時到凌晨兩時。

    天下太平。期間利先生翻了一兩次身,踢開了被子,睡衣下分寸柔美肌膚在幽光里泛出誘惑色澤,對男人來說,比獵人的鉤子更加鋒利。

    安已經多年沒有親近過異性,因身份敏感,也因分身乏術,他像一個最清心寡欲的鰥夫,照顧自己唯一骨肉,戰戰兢兢地在自我犧牲中平淡地生活著。

    說不寂寞,也是假的,但如果寂寞已經變成血液繼續流動的原因之一,那麼堅持這樣一個端坐不動的姿勢,也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准兩點的時候,安喝完了第一杯水,他站起來,準備去洗手間取第二杯。

    經過衣帽間的門時,他聽到裡面有輕微的響動。

    有時候我們深夜睡下,頭腦還清醒的時候,也會聽到家裡某個角落傳來奇怪的聲音,像是木頭的呻吟,或者牆壁的顫抖,轉瞬即逝,我們也就出一口長氣,安心地閉眼。

    但他現在聽到的,並不是那種虛驚。

    那是很實在的嘈雜,而且有越來越喧譁的趨勢,似來到一家小型劇場的後台,五分鐘後要上台表演的藝人們,正在發出的那種動靜―――不是說話,不是歌唱,是一味的吵。

    安悄悄打開了門。一切聲音嘎然而止,如同幻覺。

    裡面沒有光。黑暗的房間裡,只透進臥室里的一絲亮,常人連物體的大致輪廓都絕對看不見。但安不是常人。

    他第一眼就注意到,左邊,放春裝的那個獨立架子上,由知名設計師成套搭配好的數十套衣服,本來好好地掛在衣通上,現在全部下了地。

    下了地,但並沒有盡衣服的本分,軟軟委頓下去,而是倔不可言地挺立著,褲腿空空的,但筆直,袖子或交叉,或環抱,似在驚疑不定,其中一套寶藍色短袖V領襯衣加雪紡長褲,腰身搭配一條過渡色飾帶的,動作看來比誰都快,已經跑去了鞋架那裡,褲腿下擺好一隻露趾系帶涼鞋。要說那姿勢比一個真人到底少一點什麼的話,估計也就是領子上的一張臉了。

    利先生的確沒有神經衰弱。她所看到的都是真的。

    居然還能夠堅持在這裡睡覺,甚至還睡得著。安覺得這個女人,真是了不起。

    他把門稍微開大了一點,更多的光透進來,這時候直立在地上的一套套衣服,猛然被人抽走一口氣般,齊齊癱軟在地。散落如棉絲―――本來就是棉或絲。

    更有一聲極低微,傳入安耳中卻不啻晴天霹靂一樣的“咿”。

    來自天花板上。

    安悄無聲息地撲過去,這瞬間眼睛中閃出銳利光亮,雖然重傷新愈,整個人卻輕巧迅捷得像一隻老鷹,竄上天花,他的手指輕輕按在衣架頂端的一個角上,臨空揚頭,仔細觀察天花板上,那裡嚴嚴實實,被淡紫色壁紙包裹,毫無破綻,要說有什麼東西可以藏匿或進入,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那聲微帶驚訝的嘆息,的確從此處傳來,甚至安以自己驚人的耳力擔保,就是從自己正在查看的那個點上傳來。

    是來自天花板的那一頭嗎?利先生的臥室,已經在頂樓,天花板的那一頭,就是天台。

    安不假思索,直接跳到了斜對角的窗戶前,掀簾,開窗,閃身出室,一氣呵成。

    壁虎一樣貼牆遊動,從容而極速,眨眼功夫上了天台。

    夜幕天鵝絨一樣藍。

    朦朧星子點綴,暗色里,安看到前面有一隻很小很小的狐狸,正在一竄一竄地逃跑。

    這隻小狐狸,通體純黑皮毛,跑到了天台上,似乎覺得已經逃得足夠遠了,乾脆一屁股坐到地上,尾巴把自己脖子一通包住,兩隻小爪子抱在胸前,打了個哈欠,眼睛滴溜溜的。

    歪著頭,這時候看到安了,倒也不吃驚,隨便打量了他兩眼,又打了個哈欠。

    安站的地方,離那隻小狐狸大約三米遠,三米的距離,他自信可以在瞬間跨越,甚至快過閃電或聲音。

    但就在他這一念閃過,隨即動身之時,那隻小小狐狸,忽然飛快往後蹭蹭蹭,往後蹭出一段距離,歪著頭看他,似乎還在笑。

    仍然是三米。

    安吃了一驚。他腳步剛落地,立刻再度發動,直撲上去,不要說狐狸,就是自然界中速度最快,反應最靈敏的豹子,也閃不過這一撲。

    但是小狐狸瞬間啟動,落地,最後結果,仍然離他三米。

    它那雙轉來轉去的黑眼睛,仿佛能深入安的思緒,一念初生,電光幻影,卻牢牢在它捕捉中。

    這隻小狐狸的動作,並不算特別快,但它料敵之意,在意起之先,得以從容應對。

    既如此,倘我無意?

    安兩擊不中,反而靜下來,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心不動,意亦不隨,如此心平氣和,然而身體不曾斷絕行動,一舉手之間,已經將那小狐狸輕輕提在了手裡,那小狐狸始料不及,當場大吃一驚,它的反應也很特別,竟然和鴕鳥如出一轍,兩隻爪子一下蒙住自家眼睛,飛快蜷縮成一個毛團裝死,在安手裡窩著,提起來端詳,卻在指縫間發現那小狐狸漆黑的眼睛,向他調皮地眨了一眨,一陣不祥預感從安的腦子上一滑而過,手裡忽然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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