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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飲過烈酒,整個人疲倦之極,上床後很快就入睡,但就在睡夢最酣的時候,她忽然被異常嘈雜的聲音吵醒。

    睜眼的瞬間,她看到了自己的衣服。在地板上。不止一件。

    在臥室的一邊,有一個巨大的衣帽間,放著利先生平常所換用的衣物,各位褲子兄弟,內衣朋友,外套夥計,圍巾拍檔,素日老老實實各就各位,從來沒有離家出走,自立為王的偉大抱負,但是現在,怎麼件件條條,都在地上亂跑?而且,都發出嘰嘰喳喳聲音,三三兩兩,談情的談情,跳舞的跳舞,要是那些袖子上再停一杯香檳,這就是另一個ball場。

    利先生揉了揉眼睛,確認自己是不是做夢,猛然撐起身時,所發出的響動就好像拉了警報鈴一樣,只見各色各式衣物齊齊大吃一驚,接著爭先恐後奔逃入衣帽間,背心騎在長袖T恤上,牛仔褲和七分褲糾纏,似玩兩人三足,運動鞋比高跟鞋跑得快,但鞋帶被後者踩住就要摔個屁蹲,最有集體主義精神的就是皮帶了,幾十根皮帶扣連扣,接頭帶尾,結成一個巨大的圈圈,呼啦呼啦,跟飛碟一樣,一馬當先飈進了衣帽間。場面雖然亂,結束起來卻異常之快,數秒之間,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天下太平。

    利先生的下巴瀕臨脫臼危險,長達五分鐘,恢復意識之後她一躍而起,奔入衣帽間,發現所有衣物井然有序,如往常一樣好好擺放著,窗外夜色靜靜,萬物安祥,一點都沒有鬼故事要發生的背景跡象。利先生搖搖頭,正要告戒自己,日後喝酒切莫過量,漸漸年紀大了,太受刺激易於產生幻覺。

    轉身準備離開的瞬間,她看到了分類格里,唯一一條隨便搭在外面的皮帶。

    隨便搭在外面並沒有什麼問題,她剛從派對回來,穿的是黑色山茶花大擺裙,腰上束一條帶,洗澡時隨手放下。

    位置並無分毫偏差。

    問題是,她親手放的那條,是香奈爾,而眼前裝作若無其事橫躺在那裡的,分明是條LV。

    事情講到這裡,利先生停下來,呼了一口氣。瞧著安。

    “你是不是覺得我腦子有問題。”

    安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只是慢慢說:“然後呢?”

    利先生對他的反應有些微意外,此刻她身子還緊緊貼在椅背上,眉宇間一絲驚魂未定,從這爽朗的美人臉上流露,更添嬌媚,令人目眩。

    她呼口氣,沒有回答安的話,繼續說道:“我不希望別人認為我精神過敏,所以我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並且堅持睡在那間房裡。”

    安眉毛微微一動,對利先生的觀感忽然一變,且問道:“再也沒有發生了嗎?”

    利先生搖搖頭,她對自己情緒的控制,似乎已經到了極限,語氣中開始出現顫抖:“夜夜如是。只要我一醒,就可以看到一幕衣帽間大逃亡,它們怎麼可以自由活動,跑出來又是為了什麼,我一無所知。”

    她非常乾脆地下了一個結論:“這就是我的恐懼之根源。”

    未知,的確就是最大的恐懼。

    那麼,我能幫你做什麼呢。

    安根本不去追究世界上是不是會有得到靈魂,擁有意識,渴望自由的衣服。怪事年年有,今年也不空,嚮往自由的衣服雖然不多見,偶爾跑出幾件來也可以理解。

    說他理解,不如說他其實不關心。

    只要能夠償還你所虧欠的就好,不需要太講究方式。

    利先生對此未嘗不知,但她似毫不介意,璨然一笑:“我要你守著我睡覺。”

    跟隨利先生返家,一前一後走進她房間的時候,那一點簡潔利落,叫安微微有點驚訝。

    的確是一個很大的房間,鐵花架子床,旁邊放一張圈手椅,床與椅子之間有一盞小小的燈,照著床頭柜上一杯水,兩本書。

    兩扇門與牆面同色同質,隱藏在床的對面,應該是洗手間和衣帽間的入口,此外空無一物,連一幅畫都沒有。

    壁紙床單,一色的白。

    看不出這亮眼的美人,生活環境卻截然相反―――雖然也只限於臥室。安進來時候經過的其他地方,氣質輝煌,洋溢大家氣象,就算把黃金貼滿牆,都花不了那麼多裝修的費用。

    覺察到安微微動容,利先生向他一笑,隨口說:“睡覺地方,要什麼花樣。”一下踢掉自己的鞋,伸著懶腰軟軟地拉開衣帽間的門:“你看看,就是這些衣服作怪。”

    自己進了另一扇門,水聲嘩嘩,是在洗手。

    安在門口看,衣帽間而已,居然有兩個臥室那麼大,精心打制的各色衣架錯落擺放,鬆緊里外長短,布絲綢棉緞呢,或掛或疊,滿滿當當,繽紛千色。靠牆較低處則是鞋架,上頭所納,幾乎可以用連綿不絕來形容。

    這裡擺的衣服和鞋子,夠一個普通女孩子穿一輩子,絕不會覺得自己委屈。

    但是利先生洗了手在門口甩著,卻說:“都是這個季節的,過幾天該換了。”

    安走進去,轉了一圈,他過往的經驗可以告訴他,這些皆衣物,採用了什麼質料,出自哪個設計師之手,搭配出來,能夠凸顯出穿者哪一種氣質,但他實在看不出那條黑色低胸連衣裙和那條金色絲巾之間,會有什麼共同語言需要跳下來找個地方溝通一番,更不曉得一條腰身只有23的長褲,跑下來散步莫非是為了纖體?

    但是,利先生並不是信口開河的人。

    以安對人的了解,她更不是精神會受到刺激,從而出現幻覺的人。

    這個女人有玫瑰一樣的外表,神經比鋼絲都更堅韌。

    既然如此,安一言不發,只是在圈手椅上坐下,擺出了長夜開眼的姿勢。

    這個姿勢他並不陌生,在給阿落施行換心手術以前,那孩子從來沒有安靜地睡過,永遠斷斷續續的,在黑暗中呻吟,嘶叫,輾轉,甚至暴跳,他需要保持時刻的清醒,以便在最快的時間內,把阿落抱在懷裡,看是否能免去他更多的不適。

    那真是好時光―――一個專業於攫取,破壞,搶奪的人,忽然發現保護自己所珍愛的,原來是最幸福的事情,無論犧牲什麼,睡眠或生命。

    利先生唏唏嗦嗦換了睡衣出來,烏髮如雲,散落下來,在幽柔燈影之下,美艷不可方物。

    眼角流波一樣的光,無孔不入地觀察安。忽然問:“你在想念誰嗎?”

    安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不和人對視,是隱藏情緒最好的辦法。他只是簡短地說:“睡吧。”

    利先生眯起眼睛,倒很乾脆,自己把自己裹進毯子中,小豬兒一般滾了兩滾,渾身上下都包得嚴實,忽然天真的一笑,說:“講個故事給我聽吧。”

    這平日不可一世的美人,此時露出孩童般純潔的臉孔。期待地將身子拱到床邊,蜷縮著,仰起頭來等待安。脈脈,靜靜。

    其實他們並不熟。

    安在N城三個月,最常做的事情是就醫和休養。利先生擁有設備極先進的私家診所,有能力隨時召集全城第一流的醫生會診,即使如此,安也很清楚的知道,他的這條命,保得實在非常僥倖,直到現在,他都還處於緩慢的恢復中,有時候他甚至感覺自己有一部分內臟其實已經死掉,對複雜的身體運做毫無反應―――這種身體的無力感,在過往的亡命生涯中從未出現過,也無法判斷是因什麼傷害而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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