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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當風波過去,親昵地偎在他肩頭問:「作甚麼要蒙面?怕丟我的臉麼?」她不知,這場糾紛,終使他看清恩愛中的虛幻。他淡淡道:「我已破戒,要回去受罰。」
「傻瓜,只要你願舍戒,我們就能一起!」她熱切地注視他,一開口就能成就的幸福,在她看來,顯得那樣輕易。
「我要回去。」「你走,我就去發做姑子去!」她一如既往地任性。
他駭然。愛戀是層層裹的繭、脫不開的牢,掙脫時會勒出鮮紅的印。「我……不行,你不能……」他慌亂緊張。
「我偏要。」她眼中狡黠的光芒閃現,痴看他良久,化作輕嘆。他尚沒反應過來,她已手起刀落,一縷青絲幽幽從她細長的脖際盪下,依戀地盤在裙角。他卻有股窒息的感覺,仿佛這青絲化作繩索,一圈圈將他套緊。
再讀經書,一時身化摩登伽女,他方明白她當初心意。她知道不該愛他,可是忍不住。為這一念之差,拼得萬劫不復,卻還是要愛。如恆撫案沉思,如果有選擇,有另一條命,他知道他會如她所願。可是,生命由不得挑揀。
那一夜,他倉皇逃出了秋府別苑。她睡得正酣,他匆匆忙忙,覺得自己像個罪人,竟不敢回頭。一不小心,差點撞上迎面橫亘的假山。他心灰到極點。他對不起她,也對不起佛祖。
又七日,如恆念懺完畢,推門而出。門外陽光大好,一派晴空,他有悟道的欣喜。心遠如有先知,於院中等侯。桃花開得正艷,不甘寂寞的紅色,染出一寺朝氣。他跪下,堅定地道:「師父,弟子已然明白,請為弟子受戒。」
他不知,另一處,她也說了同樣的話。「秋瑩碧求佛門收留,請為弟子受戒。」「你未滿雙十,不能受具足戒,請回吧。」一去幾寺,都遭拒絕。怕的是她秋家赫赫的地位。
她無奈,他就要受戒了罷,還是趕去再求他回心轉意。無色寺,縱然燒了又如何?不信他捨得下全寺性命,她決絕地想。
無色寺。
她到時已經晚了,四月初五,諸多先頭儀式早已完畢,只等登壇受戒。她來得卻也巧,這日正是受比丘具足戒的最後一關,還有機會。
比丘壇上,傳戒大和尚、左右羯磨、教授及七位尊證師肅然等候。如恆脫鞋踏上那三層七尺戒台,猶如走進另一個世界。跪下,心中一派安詳,這份寧靜,真是難得。他微笑,割斷種種孽緣,譬如今日重生,他終於要得到圓滿了。
冷不丁,有一聲嬌叱驚破佛門的安寧:「住手——」
枝頭群鳥振翅而飛,幾百個光頭一起迴轉,只有他長跪未動,雖然,心念已動。遠處,紫衣玉影,持刀俏立,目中射出兩道千纏萬繞的情絲,直奔向那個懦弱的身影。
他木然,如已坐化。她飛快地奔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袖管。「跟我走!」他依然端坐,身體仿佛在土地里紮根。她一使力,發現竟然不能撼動他分毫,方才明了這男人內力之高。
「跟我走!」她柔聲說道,幾乎是哀求。他默然,搖頭。
「跟我走!」她鼻子有點酸,血拼命往臉上涌。
他嘆息,目光仍釘在地上,緩緩又堅決地道:「你我緣分已斷,女施主,請回吧。」。
「不!」她壓刀在他脖上,那男人只是無動於衷。
一旁的心遠長袖一拂,她禁不住暗藏的洶湧之力,刀被震開,倒退兩步。心遠生根似地扎在她與他之間,擋住她所有的痴戀。「佛門清淨地,不容喧囂聲,施主請回。」
「走開!」她提刀砍去。心遠長袖捲來,將她的刀緊緊裹牢。她覺得心也被束死了,手一振,居然振不開。「他山攻錯」的內功在此亦全無用處。
老和尚白白的眉毛,似乎在得意地顫動。她冷笑,忽然撒手棄刀,手如蒼鷹抓出,凌厲迅疾。僧袍一揮一絞,心遠捲起刀,那刀鋒毒蛇般吐舌,朝她吻去,如有靈性。她險險躲開,刀鋒擦臉掠過,驚出一身冷汗。這老和尚就如一座堅實的山,阻礙她的去路。
不是對手。她恨恨然,死死盯住如恆。自始至終,他沒有看她一眼。為何要舍我而去?心中的執念,比愛人更重要麼?她怔怔地看著他,如看一個陌生人。
「施主請回,命中無緣,不必強求。」心遠的話自有一番威嚴。
「我要你一句話,陳櫻鴻!」「女施主,如恆塵緣已盡,請回!」如恆終於開口,雕塑般無情。
她眼前一黑,鐵了心,拾起刀往寺門走去。每一步都搖搖欲墜。她告誡自己決不能倒下。想託付一生,竟得如此下場麼?從今往後,天涯地角、紅塵兩隔。她要記住這一刻的恨。
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把這剎那紅顏盡付諸流水。
忘卻一個曾深愛的人,叫那寂寞芳華都化作無緣。
寶靖八年,七月十六日。心遠收拾好衣單行李,告別全寺上下,外出雲遊。如恆幫他挑著行擔,送出山門。
「為師放心不下的,只有你。」心遠望山間流水,感嘆道,「你悟性極高,多聞博記,是我佛門不世之才。然則……」
如恆神色平靜,淡淡道:「師父多慮。弟子已了悟生死,勘破世情,一心修道。師父只管安心他去。」
心遠凝視他的雙眼,點頭道:「善哉,善哉。為師去了,好自為之。」
行了不到半日,心遠穿過一個竹林。風過,龍吟聲聲,宛如天籟。他沉浸在天地祥和的氣氛中,放下行李,尋一淨處盤腿打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