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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在一邊的藍颯兒心裡一陣難過。她如今可以肯定,眼前這個大和尚就是瑩碧生命中惟一的男人,讓她終生痛悟的人。自己原以為那人定是個花花公子、薄倖小人,才會令秋瑩碧滿懷恨意,卻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他竟是個和尚。
他低下頭,輕聲念著佛號,復又抬起,誠懇的神色鎖著悲憫,「我的修行的確不夠,年少氣盛才會一錯再錯,請你饒恕我的罪行。」他莊嚴地跪下,慢慢一磕到底。
秋瑩碧淡然地道:「什麼我呀我的,你應該自稱貧僧,不是嗎?你們出家人,首先不就是要放下『我執』麼?」她手中的刀不覺已垂下。
他苦笑,長嘆一聲:「我是凡人,做不了聖僧。如今只求彌補罪過,盼你給我個機會。」原先,他顧著自己解脫,如今,他才念及芸芸有情眾生,只盼來得不算太晚。
她虛脫了也似,聲音空茫地傳來:「機會?錯過了,就再也無法回頭,還有什麼機會可言?」 她的身子輕輕地顫抖著,「我原想既然你做了和尚,我就當姑子,一輩子陪著你和你的佛祖。可有人給過我機會麼?」秋瑩碧苦笑著捋了捋秀髮,在晚空下,清風中,她依然美得驚人。
他長跪不起,不覺又想到那痴情的摩登伽女。
「你若真想嫁阿難為妻,就去發罷。」佛陀的眼中,有智慧的笑。摩登伽女的目光飄過他身後的比丘,他們有的嗤笑,不信她能愛得如此堅定,有的驚異佛陀的大膽,怕這賤民女子擾亂佛門清淨尊嚴。
為心中所愛,鉸盡青絲萬縷,亦不顧惜。落髮時,摩登伽女毫無遺憾。雖然這色相為她所珍惜,但能與阿難朝夕見面,成就夫妻之名,縱然出家又如何?光頭秀目,摩登伽女終成比丘尼。
可他不願她去發啊,他痴痴地想。那飛瀑般傾瀉的烏烏青絲,曾經纏繞他迷亂的眼神,成就她無雙的靈秀。若為了他而消失,這是何等罪過。他明白,正是這些迷戀色相的雜念,成為阻他成佛的魔障,然而他,竟捨不得完全放棄。
他吸了一口氣,歲月的修煉終使他比從前更加完熟,說話時平靜地如一座荒山,淹沒心底蔓逸的雜草,「我一直不知道牡丹殺手就是你。如今我才明白,你是為我才造下無邊罪孽。」他深深地注視她,看到她眼中慢慢聚集起越來越多的恨,「我才是真正該死之人,請你放過其他無辜者罷。」
「哈哈……」她先是忍不住淺笑,繼而變作狂笑,遏止不住似的,聽得人心驚肉跳。
她覺出徹骨的寒,他不是為了她,他關心的只是無辜者。無辜,難道她不無辜?原本已絕望的心,因他的重新闖入,稍稍有了一絲動搖。可他這番話,一如從前。極致而徹底的絕望倏地從四面八方湧來,擠壓她本就碎了的心。原來,心可以一傷再傷。她慢慢提起刀,聲音空洞:「你要我來了斷,是不是?你不怕死?」
他雙掌合十,結跏趺坐,安詳愜意。「善哉。只求我一死之後,你能恢復本性,不再是殺人不眨眼的牡丹……」
武功、膽色、品德,我的夫君缺一不可……你如此貪戀美色,背信棄義,死不足惜……這世間太多惡人,我雖是女子,也欲鋤奸而後快……只要你願舍戒,我們就能一起……走到天涯海角,我亦跟定了你——那曾經令他傾心的女子,已成嗜血殺手。他等這一刀,等這解脫,已等了很久了。
秋瑩碧執刀仰天,欲哭無淚。他還是要丟下她,一個人孤零零在這世上。寧願死,也不願和她一起。她渾身冰涼,幾乎站立不住。
藍颯兒悲傷地遙望兩人,仿佛沾到秋瑩碧心底的淚。她很想衝上前,把這個臭和尚大罵一頓。連瞎子也能看出那飛蛾撲火般的痴情,為什麼他不明白?如果他明白,為什麼不接受?如果他曾經接受,為什麼要放棄?
他低頭垂眉,怕看秋瑩碧怔怔凝視的眼。「解脫生死得阿羅漢」,心頭反反覆覆,念叨著這一句。修成正果真的如此重要,忍看摯愛於面前崩潰?他不敢多想,幾十年來,他只為此而活,他要守住這信念。
風涼得就像要割破肌膚,天也開始哭了,細雨纏綿而下。秋瑩碧淒涼笑道:「好,我成全你。」
一刀劈出——相思若等閒。
這一刀如平時一樣乾淨完美,只是更多了一份刻骨銘心。刀劃出一道幽藍瑩亮的曲線,割破十一年來的愛恨情仇。
這是最終的了斷,秋瑩碧麻木地想,手直直地、恨恨地,拖刀砸向那個朝思暮想的身軀。夢裡,同樣的一刀,已劈過千回。卻每每劈空,那人會突地不見,讓她倍覺空茫與惆悵。此時也恍如一夢,她以為還會落空。
離他胸口一分處,她的手令人無法察覺地遲疑了一下,然而那不可阻擋的命運的慣性,依然牽引著等閒刀,乾脆利落地刺進了他的胸膛。
刀發出沉重的一聲喘息。他的臉迅速地抽搐了一下。她終於驚覺這不是夢,完全沒入袈裟的刀刃,提醒她出手的真實。人的肉身,脆弱到只需輕輕一刀,便可淹沒。
「傻瓜,你為什麼不躲!」她圓睜怒眼,尖聲叫道。手無法控制地劇烈抖著,死死盯著這伴隨多年的等閒刀,不敢拔出。仿佛又見,十年前同樣的一幕,那含笑而終的心遠,與眼前何其相似。
他解脫地一笑,重複地念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鮮血泉水般噴溢,瞬間燒紅了袈裟,混著無情的雨水滾下。只一眨眼,生命的痕跡已被沖刷得越來越淡。眼見他搖搖欲墜,驚懼中,秋瑩碧痛心疾首地把他抱在懷中,跌坐地上,一時神思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