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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水,你買到東西了嗎?」
林弱水有氣無力地搖了搖頭,坐到木桌旁,拿出書籍和本子。
大環境如此,貧困的聯大教授和學生們只好賤賣勞動力,做些兼職來補貼日用。有力氣的種花賣菜,沒力氣的做西席帳房,林弱水是外文系的,平時翻譯些資料賺點錢。
「物價又漲了?哼,這群發國難財的奸商……食堂里連『八寶飯』都要用搶的了,我幫你打了飯,先吃一點吧,下午還有課呢。」
從學校遷入昆明,楊啟南就像老大姐一樣照顧這個安靜的女孩兒。先前已經有同學因為營養匱乏得肺病去世的先例了,但她們經濟條件都不好,眼看著林弱水越來越衰弱,也是毫無辦法。
「謝謝你,啟南。」林弱水感激她時常的照顧,打開飯缸,開始咀嚼那難以下咽的伙食。
菜不用說,有鹽無油已經算比較好的情況,後勤緊缺的時候,大廚連鹽都不放。食堂廚房污穢不堪,飯中吃出蒼蠅、臭蟲和成串的頭髮是很平常的事情。剛開始林弱水見之必嘔,半年後的今天,她已經可以閉著眼睛挑出去,繼續吃剩下的。
吃著飯,為了安慰舍友們低沉的心情,楊啟南開始講教授們的八卦。
外文系的主任吳先生是著名西洋文學家,國學大師,但是性格卻天真爛漫,常常鬧出笑話。
「你們都知道的,吳教授平生最愛紅樓夢。文林街剛開的那家飯館竟然取名『瀟湘館』,吳先生聽到大怒,昨日提著拐杖上門去砸,還高喊著老闆褻瀆了林妹妹。那老闆沒有辦法,撤了牌子,今日已改名『瀟湘食堂』,吳先生這才罷休。」
周蘭芳笑出聲,蘇文沁也漸漸收了淚。
「砸飯館事件里還有插曲呢。」楊啟南笑著對大家說:「聽說吳先生一邊罵,一邊說:『倘是我的學生林弱水開一家繡館琴鋪,還可掛一掛瀟湘館的牌子。你們這些大老粗開個油煙污穢的飯館,怎麼敢褻瀆絳珠仙子!』弱水,吳先生又把你比做林妹妹呢!」
林弱水掩嘴而笑,想起剛入學時,吳教授點名點到她,竟然情不自禁的停下來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這名字真美。」全班哄堂大笑,她也鬧了個滿臉通紅。後來才知道這吳老師為人是正派,但向來有痴人名號,最是天真浪漫。
女生們將慘澹的日子暫時拋到腦後,得了片刻輕鬆。
昆明幾無空防可言,日軍的轟炸機想來就來,空襲警報三天兩頭就要尖叫。城裡沒有防禦工事,飛機一來,人們就得往郊外撤退。於是聯大師生跑警報,就像吃飯喝水一
樣是最最日常的生活。
從市區撤到郊外有四五公里,這對林弱水而言是非常艱辛的一段路程。路是卵石古道,特別費鞋,而她身體虛弱,跑一段就頭暈眼花,每次到了地方都幾近虛脫。
這一天上午八點,刺耳的警報聲再次響起,聯大師生立刻撤出學校。林弱水和往常一樣沒有早餐可吃,拿上一隻小包袱離開了宿舍。包袱里是一冊西文語法,一塊手絹,一隻小水壺,和一個拳頭大的小鐵盒。
這隻漂亮的鐵盒以前總是裝滿奶糖,以供她犯低血糖時補充。但自從抗戰爆發,各地物資緊缺,奶糖也變成極稀罕的東西,盒子裡就只裝了母親留下的一枚小金戒指。
通往郊外的古驛道人煙鼎沸,警報跑多了,大家早沒了初時的驚慌失措,反而有些郊遊的輕鬆。更有些談戀愛的男女學生結對同行,一邊逃避生命危險,一邊交流心靈感悟。
林弱水沒有男友,自然和宿舍的姐妹聚在一起。她今天不太舒服,從起床就昏昏的思睡,走出不到一里,一陣眩暈猛然侵襲而來。林弱水不想連累朋友,強自咬牙忍耐,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又走出幾百米,她終於撐不下去,扶著路旁的樹幹慢慢軟倒在地。
「弱水!弱水你怎麼啦?」楊啟南蘇文沁幾個趕緊過去攙扶,但見林弱水臉白如紙,嘴唇發青,兩隻烏亮的眼睛一點神采都沒有了。
「快點來幫幫忙!我同學昏倒啦!」
楊啟南急得大叫,聯大師生友愛善良,馬上有許多人圍上來,有說掐人中的,有說灌涼水的,可空襲警報追著屁股尖叫,躺在這裡也不是辦法。
一個高大的男生把圍觀的人推開,走進圈子裡把林弱水抱起來坐著,灌了點水下去,又從口袋裡掏出一顆糖來剝開糖紙,塞進她嘴裡。
林弱水緩緩吐出口氣,眼睛微張,模模糊糊看到一張清俊冷漠的臉。
「犯低血糖了,先到郊外去吧。」男生說。
「好的好的!謝謝你同學!」楊啟南是學生幹事,人脈很廣,知道這男生是土木工程系的名人。
跑警報必須輕裝上陣,聯大師生只隨身帶著金銀細軟,夾兩本書一冊手稿。而這個男同學,每次跑警報都長途逃難一般帶著瓦罐水壺,米糧臘肉。他身體強壯,二三十斤的負重像扛著根稻草。據說離京入滇的艱難旅途中,他經常背負身體不好的教授和同學逃避戰火,很有義氣。
這個男生就是林弱水在廣源商鋪遇到的人,名字叫做卓寒山。
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
為了準確轟炸目標,日軍空
襲一般都挑萬里無雲的晴朗日子。這就是跑警報的矛盾之處,一邊是殺人炸彈的緊迫威脅,一邊又是適合郊遊的美好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