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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讓弱水感到難過的是,每當她來月事,疼痛又疲倦,正需要人抱著撫慰時,他偏偏不來。卓寒山在這幾天中會單獨睡在一張小行軍床上——抱著他那顆灰綠色的、古怪的化石收藏品。這是多麼的使人傷心!林弱水甚至會想,他喜歡她、追求她、向她求婚,是否只為了合理合法的做「那件事」?而一旦她不能提供這種服務,他便對她失去興趣。
不,卓寒山還有一件執著的愛好,那就是養胖她。他有時在飯後撫摸她的上臂、腰肢和腿,捏一捏,仿佛在試手感。林弱水吸收不好,本來就不容易長胖。檢驗完,他總是不太滿意。
「再多吃一點。」他說。
每當這種時候,林弱水心中總是涼颼颼的,因為她也常見卓寒山這樣去試家中餵的那口豬。摸一摸,覺得瘦,於是再添一耙豬草。
「過年就能吃了。」他說。婚後一年,林弱水突然覺得對身邊這個最親近的男人感到有點害怕。
然而矛盾的是,每當她覺得鬱悶乃至失望的時候,丈夫的優點又凸顯出來:體貼、能幹。她梳頭的
時候,他捧著鏡子站在身後;每次吃魚,他總把魚眼下最精華的蒜瓣肉剔出來給她;下大雨,他背起她趟過齊膝的泥濘。他騎著單車帶她上學,單車在青石板上噠噠作響,他說:「抓緊我。」弱水抱緊丈夫的腰。
一半是冷漠詭異,另一半卻是難捨的體貼。他心裡到底在想什麼呢?林弱水在這片迷霧之海中越陷越深,回首已看不到來時的岸了。
婚後第三年,卓寒山畢業了。昆明廟小,大部分畢業生離校後都選擇去重慶等地覓職。林弱水本來做好兩人要暫時分離的準備,誰知卓寒山畢業後天天蹲在家裡餵豬種菜,圍著灶台和老婆轉悠,根本沒有找工作的打算。導師氣得直跺腳,劈面罵他「鼠目寸光,胸無大志」,卓寒山木著一張臉,左耳出右耳進,絲毫沒有羞愧的意思。
林弱水沒有辦法,勸他幾次,他只說:「世道亂,你一個人不安全。」
「我還有一年畢業,下課就回家,不會有事的。男子漢大丈夫,你不要因為我耽誤了事業,總是讓爸媽寄錢來,也不是辦法。」
卓寒山不說話。過了兩天,他從導師那裡求來一份畫圖紙的兼差,美軍設計機場,他負責一小部分。這奇怪的人,在校成績那麼好,卻似乎真的沒什麼大志,找工作不過是應付,每日買菜做飯拉燈吃肉才是正經。畫圖紙不需上班點卯,「獨孤劍客」竟然甘願做起全職的家庭煮夫,實乃奇事一件。
卓寒山寸步不離。校園中雖然沒有了交際,下課出門,他依然風雨無阻騎著單車來接她回家。
無人時,弱水也輕聲打趣丈夫:「你守得這樣緊,可是怕我移情別戀?」
卓寒山不答。半晌,他那雙墨黑的眼睛才望過來:「我怕你突然死去。」
這回答讓弱水驚愕,他不是在開玩笑。
「好生生的,我怎麼會突然死去呢?」
「……總有意外,人很脆弱。」他看向別處了。
這句話林弱水當時沒有理解,直到幾個月後才有了深切感觸。
八月的一天上午,五華山上首先掛出了紅色標示,尖銳的警報聲接著響起,劃破無雲晴空。聯大師生跑警報已很熟練了,鎮靜自若地湧出教室朝郊區走。然而未料到這次敵機竟來的這樣快,走到三分之二時便有人指著天大叫。
「過來了!朝我們來了!」
跑警報的百姓們如驚弓之鳥四散而逃,然而未到藏身的地方,大家只好往路邊的灌木、凹地里躲。林弱水跑得慢,沒找到好地方,只好蹲在一顆矮樹下瑟縮。炸彈鋪天落下,一時間地動山搖,哭喊
聲四起,轟炸稍一停歇,便見飛機俯衝下來,用機關槍朝人群密集的地方掃射。
螺旋槳轟鳴就在耳畔,林弱水雙手抱頭,茫然瞥了一眼天空,一架飛機徑直朝她這邊衝來,近到幾乎能看到駕駛員猙獰笑容!林弱水一時萬念俱灰,閉目等死。忽然一個人把她撲倒壓在地上,冷而有力的大手緊緊把她摟在懷中。掃射近在咫尺,彈殼叮噹作響,飛起的泥塊濺到臉上生疼。
弱水睜開眼睛,看清那人的面孔,撕心裂肺地喊起來:「寒山!寒山!」
他被打到了!他要死去了!林弱水反手抱住卓寒山,淚水決堤般涌了出來。哭了半天,淚眼婆娑中卻見他並沒倒下,被她這樣緊擁,只是手足無措地呆站著。
「莫哭了。」卓寒山抬手擦擦她的臉,似乎不明白這淚水為誰而流。「哪裡疼麼?」
林弱水疑惑地鬆開手,繞著他轉了一圈。衣服上只有泥土,沒有鮮血。一顆心落下來,她又大聲嚎啕,將淚水鼻涕統統蹭到這呆人懷裡。
卓寒山更加無措了,她明明沒有傷到,怎麼哭地這樣傷心?他不懂,只好抬起手,試探著輕拍她,像哄一個啼哭的嬰兒。
轟炸持續了半個小時,昆明百姓死傷數十人。林弱水受驚過度,回到家中也不下吃飯,倒在床上便睡了。夢中也不安穩,她一會兒見到日本人猙獰的臉,一會兒看見母親躺在血泊之中,她哭喊著去搖,血中的人突然又變成了丈夫。
林弱水一下驚醒了。時間已到深夜,萬籟俱寂,銀色的月光從窗外照進竹樓,卓寒山安靜地蜷作一團,睡在旁邊。弱水脈脈地凝視丈夫的臉。他的睡姿一直很怪,明明個頭那麼高,卻喜歡蜷的像個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