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2頁
「王爺,勞煩你一件事,回頭幫我跟何老帥說句對不住了,數萬邊軍兒郎託付我手,卻只能帶著他們去死,我良心難安,但我不得不行此事,陸大遠在地底下等著老帥他老人家,到時候任打任罵!不過,最好讓我再等個十年八年的,哈哈,到時候老帥估計揍人也沒啥氣力了,稍微意思幾下,我也就好投胎去了。」
這個男人起身後,望向當時同樣站起身的年輕藩王,沉聲道:「如果將來事實證明我陸大遠做錯了,以後誰都不用帶酒上墳,想來我也喝不下那虧心酒……當然,前提是我如果還有墳的話。」
兩人一起走向書房門口,陸大遠突然問道:「王爺,你說幾十年後,還會不會有人記得咱們?記得這裡發生過的戰事?」
徐鳳年當時搖頭道:「不一定。」
「真他娘的……哈哈,王爺見諒,我就是個粗人,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沒事,徐驍也是,我早就習慣了。」
一切都歷歷在目,那些話語更像是依舊迴蕩在耳畔,久久不散。
徐鳳年雙手按在窗口上,身體前傾,懷揣著必死之心趕赴戰場的陸大遠,沒有交待遺言,若說有,未免太過熟悉了一些,年少時的世子殿下,能夠經常聽到,只不過換了一個名字而已。
徐鳳年緩緩轉過頭,望向書房門口。
那位名叫陸大遠的男人,那時候最後抱拳說道:「末將陸大遠!原滿甲營騎將,現任左騎軍副帥!向大將軍請戰!」
徐鳳年當時嘴唇微動,那兩個字,到了嘴邊,卻始終沒能說出口。
准戰!
徐鳳年雙手猛然重重下壓,十指之下的窗沿磚石砰然碎裂。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氣,向窗外昏暗處擺了擺手,示意那邊的拂水房死士不用理會。
他走回書案,從一本泛黃兵書中抽出一張紙。
紙上所寫內容,是一位遠在關外參與拒北城建造的男子,對已經離開陵州家鄉的妻兒一些碎言碎語,這封家書說這兒入秋之後,天還不算冷,縫製的千層底布鞋夠用,磨損也不厲害,當時帶來拒北城的衣衫也足夠保暖,還碰上兩位陵州龍晴郡的老鄉,得空就會去城外小鎮上喝兩口小酒,價錢比關內便宜。聽說流州那邊咱們打了勝仗,拒北城的城牆很高,北莽蠻子一年半載肯定打不過來,讓她和兩個兒子都放寬心,以後只要每個月還收到寄去的工錢,就意味著關外這邊太平得很,沒打仗。最後男人讓自己媳婦千萬別擔心錢的事情,也別心疼,孩子讀書最要緊。
家書寄往中原某地,是男人的祖籍地。
這張紙只是臨摹而成,真正的家書自然早已寄出。
男人到了關外後,自己不識字,也就寫不得家書,是找了集市上一位籍籍無名的窮酸書生,幫忙代寫。
徐鳳年借著昏黃燈光,低頭望著平鋪在書案上的那薄薄一張紙。
最後這封家書寄出之時,正好在陸大遠離開拒北城之後。
陸大遠在重新進入邊軍的第一天,北涼拂水房就已經將這個男人那十多年時光,在陵州龍晴郡小鎮上的境況調查得一清二楚,陸續寄往拒北城藩邸,然後匯總擺放在這間書房的案頭。之後陸大遠在拒北城或是左騎軍的一舉一動,拂水房諜子都事無巨細地記錄歸檔,徐鳳年對此沒有阻攔,正是靠這些看似不近人情的陰暗規矩,北涼在戰場上少死了很多很多人。但是在陸大遠請人代寫家書一事上,徐鳳年專程去了趟刑房,讓拂水房負責相關事宜的頭目不去插手。
唯獨這封信,徐鳳年反悔了,讓拂水房諜子截住了家書,只可惜那位做代寫家書生意的年邁書生,也已跟隨隊伍離開邊關。真要找,以關外拂水房的勢力,也找得到,但是徐鳳年想了想還是作罷,覺得既然手上有了家書字跡,以他的書法造詣和功力,每月偽造一封信,並不難。
但是徐鳳年此時此刻,又一次後悔。
因為他發現,自己就像是根本提不起筆,哪怕之後一次次提筆,又都落下,更不知道如何去寫一月之後的家書內容。
徐鳳年站起身,走出書房,來到院子。
仍是無法完全靜下心,徐鳳年身形拔地而起,長掠至拒北城南牆的走馬道,輕輕一躍,盤腿坐在牆頭之上。
走馬道遠處很快就傳來一陣鐵甲震動聲響,當那些甲士發現竟是年輕藩王親臨城頭後,迅速默然退去,雖然沒有任何交頭接耳,但是各自都發現對方眼中的炙熱。
徐鳳年雙拳緊握,撐在腿上,坐北朝南,眺望遠方的夜幕。
一夜枯坐。
天未亮,他便悄然返回藩邸,才在書房落座沒多久,一位刑房諜子主事就來稟報,毛舒朗程白霜嵇六安三位南疆高手,即將聯袂到達城南那座人煙驟然稀少的小鎮集市。
徐鳳年讓他準備一匹馬,在花了大半個時辰處理完昨夜逐漸堆積在案頭的軍政事務後,獨自出城。
倒不是專程迎接三位中原宗師,徐鳳年主要是想看一眼集市,沒有太多理由。
徐鳳年騎馬來到小鎮上,翻身下馬,牽馬緩緩前行,酒肆茶館客棧,還有那些零零散散的各色鋪子,沒長腳當然走不掉,只不過生意冷清至極,一些店鋪乾脆關門大吉了,這也在情理之中,短短半旬便撤走三四千人,何況大量參與建城的民夫也開始在當地駐軍的護送下,分批返回關內家鄉。徐鳳年一路行去,有睡眼惺忪蹲在屋檐下打著哈欠的店夥計,生意驟減,樂得忙裡偷閒。有大聲吆喝僕役搬動貨物動身南遷的商賈,神色憂心。有閒來無事便趴在欄杆上仰視大紅燈籠的青樓女子,難得如此早起。有押送陵州珍奇物件來此的精壯鏢客,只管走鏢安穩,才不理會店掌柜的愁眉苦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