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6頁
平定春秋的不世之功,讓徐驍跟先帝趙惇的父親都是君臣見面時平起平坐,以後上朝更是得以佩刀入殿,但是在清涼山,許多幕場景總是讓人尤其是外人感到荒誕,徐驍在梧桐院被人追殺得雞飛狗跳,在王府宴客主位上坐著的竟然是年輕世子。這不說在鐘鳴鼎食的公候將相之家,就是小戶人家,當老子的也不該如此寵溺兒子,兒子也不該如此忤逆才對。到最後,離陽那邊就順勢找到一個無懈可擊的理由來攻擊北涼,上樑不正下樑歪。
徐鳳年輕輕晃了晃腦袋,讓開小差的自己趕緊凝神,眼前這位老人雖無絲毫殺機流露,但終歸是一等一的隱藏高手。涼莽大戰一觸即發,要是自己死在這裡,死的地方還湊合,可時間就大錯特錯了,別的不說,北莽恐怕至少可以少死十幾萬人。
老人笑問道:「你以為我是那西楚齊練華?」
徐鳳年點了點頭。
老人緩緩伸出一隻手掌,「提筆之時,當聚精會神,有如前朝先賢書聖書仙百人同席而坐,心正氣和,方能契於玄妙,近於大道。其道如國廟重器,虛則攲滿則覆,唯中則平。」
老人手勢一變,「古人云腕中伏鬼,下筆有如神助,故而鋒正則四面勢全,次重實指,指實則節力均平。再次虛掌,掌虛則運用如意……」
「合勒處勒,士字是也。大楚養士兩百年,國破二十年,猶有一股士氣不可辱。」
「為環必郁,為波必磔。」
「磔須戰筆發外,得意徐乃出之。」
隨著老人娓娓道來,滿園風雷!
陵墓外的糜奉節臉色蒼白,背後匣中劍顫鳴不止,如遭雷擊,嗚咽哀嚎。
園中樊小釵面無血色,搖搖欲墜,但仍是咬牙倔強地不後退一步。
老人手掌緩緩翻覆,看似不過是提筆徐徐勾勒,像是個迂腐老夫子在傳授私塾蒙童如何一筆一划寫字,但是在徐鳳年眼中卻是驚濤駭浪,甚至讓他想起了當年在太安城大殿外,顧劍棠以天下第一符刀「南華」,以一式方寸雷還禮曹長卿的手法,兩者殊途同歸,都有化腐朽為神奇之妙,臻於化境。風雪飄搖,徐鳳年神情沉重,先前他跟劍道宗師糜奉節都認為石碑殘留是手指刻畫出的劍氣,現在看來是差之毫厘而謬以千里了。
這位老人,用刀。
徐鳳年不去看如遭刀割的漫天絮亂風雪,問道:「齊老先生原來是春秋十三甲之中的刀甲?」
老人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五指微微彎曲做了個合攏姿勢,反問道:「合策處策?」
以站立位置為圓心,四周數丈內無一片雪花的徐鳳年無奈回答道:「『年』字是也。」
老人收手後唏噓道:「是啊,年字。徐鳳年。」
滿園風雪終于歸於正常,又有雪花簌簌落在徐鳳年頭頂和肩頭。
第151章 一杯雪一頭顱
應該是西楚書聖齊練華無誤的老人自嘲一笑,「春秋刀甲?刀筆吏刀筆吏,刀甲便刀甲吧。」
千百年來,世人一向以練劍為榮,不說遊俠,就是各地士子,負笈遊學時也多有佩劍,以顯意氣。百兵之首的爭奪,始終是刀不如劍,其實名刀就數目而言,不輸名劍,而且大多在江湖上也極富傳奇色彩,像那如今操之於徐鳳年徒弟之手的那柄大霜長刀,先前幾任主人的故事也可謂盪氣迴腸。但是自呂祖以飛劍斬頭顱聞名天下起,劍道便在武林中一枝獨秀,而刀客的氣象卻每況愈下,從未有用刀的宗師登頂武道,最近的江湖百年,有劍甲李淳罡和桃花劍神鄧太阿,雖說都輸給王仙芝,但沒人能否認兩位劍道魁首的各自大風流,反觀刀法第一人顧劍棠在武榜上的排名從來不算高,在江湖上的口碑也平淡無奇,從沒聽說過有人是仰慕顧大將軍的武功而去練刀的,羨慕軍功而提刀入伍的倒是有些,但是世間男兒,連那魔頭韓貂寺在臨終前都說過也曾想過青衫仗劍走江湖,更談其他年輕男子?有多少女子曾經對一襲青衫李淳罡只聞其名便難忘?
就連徐鳳年本人練刀前在北涼境內裝少俠以便坑蒙女子,那也是恨不得在身上掛滿名劍的。
書聖齊練華竟是那隻留給江湖驚鴻一瞥的刀甲,這個真相實在是讓人動容,更讓人不得不艷羨西楚當年的鼎盛景象,不愧是中原文脈正統,有李淳罡仗劍過廣陵大江,有文豪散發扁舟斗酒詩百篇,有女子姿色傾國傾城,有國師李密與曹家得意師徒聯手二人「雪起雪停一局棋」,也難怪有人說西楚國滅,罪不在天子士子百姓,要恨就只能恨天時在離陽而不在姜楚。
老人朝徐鳳年招了招手,老人率先蹲下身,看著王妃吳素的墓碑,意態不復先前風發神意,只有世間最尋常孤苦老人的蕭索落寞,低聲呢喃道:「徐驍算個什麼東西,一介粗鄙武夫,娶個姿色過得去的女子也就罷了。」
徐鳳年怒氣橫生,冷笑道:「老先生當真以為你我生死相搏,是我徐鳳年必敗?」
齊練華一笑置之,問道:「你這輩子還沒有去過錦州老家祭祖吧?」
徐鳳年沒有答話。
事實上不但是他,徐驍在封王后就沒去過錦州了,徐鳳年的爺爺很早就去世,當時徐驍剛出遼東,在離陽南部跟幾大藩鎮勢力廝殺得如火如荼,徐鳳年出生後就根本沒有見過爺爺奶奶一面,徐驍又是獨苗,因此後來也沒有什麼徐家的親戚,早年倒是有些錦州遠親跑到北涼跟徐驍攀親戚,年輕時受盡白眼的徐驍也算仁至義盡,給了他們一份旱澇保收的榮華富貴。至於娘親那邊的長輩老人,王妃吳素幾乎從不提起,徐鳳年小時候只是偶爾聽娘親說起外婆是位與人相處將心比心的大好人,可惜去世得也早,至於外公是誰,娘親沒說過隻字片語,徐驍也不肯多說,只有一次在酒後氣乎乎說了句那老頭兒早就死翹翹了。徐鳳年猜測肯定是徐驍當年求親在吳家劍冢外吃了閉門羹,被姓吳的老丈人拿劍打得屁滾尿流,從此結下了梁子,老死不相往來。而徐鳳年對那個外公也有怨氣,後來在青城山的姑姑常年覆甲遮面,就是吳家當年刁難娘親,才害得身為劍侍的姑姑臉上被凌厲劍氣割裂得面目全非。雖然不是外公親手所為,但徐鳳年覺得如果那個外公有說幾句公道話,對待娘親的離家出走,吳家劍冢也不至於如此殘忍狠辣。尤其是在得知親舅舅吳起在北莽故意相見卻不相認、最後又轉去西蜀輔佐陳芝豹,徐鳳年對姓吳的親戚長輩可就真沒什麼好感了,哪怕本該喊上一聲太姥爺的吳家當代家主,在北涼邊境上主動有過一次彌補,徐鳳年難免還是會有心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