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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朝後,皇帝陛下沒有要召開小朝會的意思,那麼所有官員就都隨之退出大殿,直奔各處衙門。
在去年末官場上淪為笑柄的晉蘭亭,今日算是揚眉吐氣了。不用想也知道,因為「瑣事繁多」而忘了登門拜年的某些官員,都要蜂擁而去,在侍郎府外排隊等候,禮單當然是怎麼重怎麼來。
姚白峰今日身邊沒有了官員的擁簇,老人也不以為意,沒有著急走下台階,望著視野中如同被束縛在那扇大門內的御道,怔怔出神。
老人身邊響起一個年輕嗓音,「左祭酒大人,你家灶冷了啊,以後開伙可就難嘍。」
老人沒有轉頭,敢這麼跟前輩用玩世不恭語氣說話的年輕人,離陽朝廷不多,有資格參加朝會的就更屈指可數。年紀輕輕就已經在京城官場沉浮過的北涼寒士孫寅。
孫寅繼續調侃道:「姚大人你也真是書生意氣,挑這個時候當忠臣,活該人走茶涼。」
老人自嘲道:「做忠臣還要挑時候?」
孫寅點頭一本正經道:「可不是,出門前要翻黃曆看時辰的。」
老人一笑置之,「那樣的忠臣,我做不來。」
孫寅幸災樂禍笑道:「姚大人有了退隱之心,其實是好事,我孫寅是在國子監倒下的,成天都想著啥時候從國子監東山再起,左祭酒的座椅空了,我才有機會。就沖這個我孫寅也得跟姚大人當面道一聲謝。」
出人意料,老人沒有惱羞成怒,反而點頭道:「你孫寅去國子監也好,我算是明白了,國子監就不是我教書的地方,因為那裡早已經不是讀書的地方了。」
孫寅驚訝道:「姚大人該不會是想辭官回鄉吧?」
老人笑道:「我又不傻,這個時候回得去?才打了一朝廷耳光,馬上又來一次,我姚白峰有幾條命?」
孫寅嘖嘖道:「原來姚大人讀書讀得不諳人情世故了,到底還沒到無藥可救的地步。」
性情刻板的老人破天荒玩笑道:「難得現在還有人樂意拍我馬匹,我謝謝你啊。」
孫寅擺手道:「別光是嘴上說,姚大人提交辭呈的時候記得替在下美言幾句。」
老人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感慨了一句,「薊州袁庭山,在箕子口進入中原,呵呵,我雖然是個連紙上談兵都稱不上的酸儒,可也明白那兩萬人根本不是去廣陵道平亂,而是去攔截北涼騎軍的。等到薊州兵馬打沒了,那一萬蜀兵剛好也差不多到了廣陵道北部,估計與此同時許侍郎的兵符也該到軍中了,一環接一環,難為晉蘭亭這位禮部侍郎如此操心軍國大事了,更難得他給出的建言都被朝廷採納。」
孫寅低聲道:「姚大人,你真以為是晉蘭亭的主意?真以為許拱離開兩遼領兵南下是好事?」
老人轉頭笑問道:「這些事我一介書生,可就真不懂了。這裡頭還有學問?」
孫寅笑眯眯道:「聽說姚大人府上私藏了些好酒?」
老人愣了一下,扯住孫寅的袖口,一起走下台階,壓低嗓音道:「綠蟻?去年聽到涼莽大戰的結果,早給我喝沒了。」
孫寅笑而不語。
老人畢竟不是孫寅這種臉皮厚如城牆的人,無奈道:「只剩下兩三罈子,你就別打它們的主意了吧,其它好酒,價錢再貴,我也請你喝。」
孫寅一臉鄙夷。
兩人並肩走出大門,孫寅突然不再賣關子坑騙老人的綠蟻酒,低聲道:「晉蘭亭跟唐鐵霜搭上線了,這才會讓許拱跑去跟北涼騎軍死磕。」
老人先是錯愕,繼而嘆息一聲,環視四周,終於徹底死心了,這裡的確不是他傳道授業的地方。
孫寅轉身就走,笑道:「姚大人估計連諡號都沒了,我孫寅就不去雪上加霜喝綠蟻酒了。」
孫寅走出幾步,突然轉身,輕輕伸手拍了一下胸口,「有一揖,不適合眾目睽睽之下送給姚先生,但放在心裡。」
……
二十年後,盛夏時分,那時候孫寅剛剛成為離陽新朝的第二任吏部尚書,權勢煊赫的正二品天官大人。
有一日突然有人登門拜訪車水馬龍的孫府,自稱是姚家子弟,已經忙碌得焦頭爛額的門房根本不予理會,實在是顧不過來,直到暮色中孫府都要關門拒客了,那名風塵僕僕的年輕人仍是不願離去,不得已報出他爺爺的名字,門房雖是京城土生土長八面玲瓏的人物,可想了半天也不知道離陽官場有姚白峰這麼一號大佬,後來好不容易想起似乎很多年前,前朝國子監有位姚姓老人擔任左祭酒,只是這二十年來,那位理學大家並無半點詩書文章傳入中原,時過境遷,估計還不如一位新近躋身新朝翰林院的新科黃門郎。那位門房一咬牙,看那個年輕人大老遠奔波千里趕到京城,就這麼讓人打道回府,實在可憐,就逾越了規矩跑去尚書大人那邊稟報。
正光膀子在一架瓜棚下乘涼的尚書大人,從躺椅上跳起身,來不及穿上靴子就跑向院門口,但是最後停下身形,對那個呆若木雞的管事輕描淡寫說了一句,說讓那人把東西留下便可,府上不用接待,若是那個年輕人流露出絲毫憤懣神色,東西就不用拿到院子裡。
最後,管事小心翼翼將一隻布囊拿到小院。
尚書大人開心地笑了起來。
既然不是那個老人的後人希冀以此作為官場進身之階,那就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