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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邊關一如既往蹲在井邊泥塑腳下,偶爾抬起袖口擦擦嘴角,前段時日他給人一伙人打得不輕,大概是誤以為張邊關的老爹終於要失勢了,是時候教訓這個給京城世家子丟人現眼的王八蛋了,不過拳打腳踢才過足癮,第二天就發現離陽朝廷的天還是那個天,沒變,這小子的老爹更是破天荒一發狠,把幾大撥人都給收拾得哭爹喊娘,那麼靠著這幾撥人混吃混喝的打人者,立即就躲起來,都沒膽量去跟張邊關道一聲歉,後來戰戰兢兢了足足大半旬,也沒等到丁點兒報復,這才不約而同鬆了口氣,聚在一起,愈發嘲笑姓張的是個大廢物,白白有個他們燒香拜佛都求不來的老爹,也不知道扯虎皮大旗享福,活該他被當成一坨踩了都嫌髒了鞋子的爛狗屎。
張邊關唯一的長處就是開小差神遊萬里,等他驀然發現身邊多了個氣態清雅的年輕人,瞥了眼,也沒說話,等了半天,終於笑問道:「真不是來打我出氣的啊?」
那名士子模樣的讀書人笑著搖頭,「哪敢揍首輔大人的公子,再說真打起來,我也不是你的對手,何必自取其辱。就算你不還手,任我打罵,也無非是被你當成了逗樂的傻子。」
張邊關咦了一聲,「原來是個明白人?你不是京城人士吧?有你這種眼光的,京城本地人,他們乾脆就不會來見我。」
讀書人問道:「你承認自己是聰明人了?」
張邊關嗤笑一下,自嘲道:「我這就算聰明人?那我爹該是啥了?」
讀書人點頭道:「也對。」
張邊關趴在井口上,望著黑黝黝深不見底的井口,不再理會這個明白事理就沒趣了的不知名讀書人。
讀書人靠井口而坐,淡然說道:「我知道你喜歡看宮室閣樓的勾心鬥角,因為它們只會相得益彰,比人與人之間的相互禍害,要可親可愛許多。我還知道你在離開張府自立門戶的時候,在家裡種下一棵桃樹,太安城裡的人,都喜歡院子裡有樹,多子多福的石榴,早生貴子的棗樹,柿樹椿樹也常見,唯獨不見桃樹,因為桃字諧音『逃』,不吉利,太安城是離陽的根,樹挪死,離陽百姓沒了太安城,能逃哪裡去?你張邊關不笨,是種給你爹的,可你爹,我們離陽的首輔大人視而不見,他不逃,你這個做兒子的,自然也就只能繼續留在太安城混吃等死了,希冀著將來好歹能送個終,能在清明上個酒,那是更好。」
張邊關平淡哦了一聲,繼續看著井口。
讀書人微笑道:「你肯定猜出我就是那個從北涼跑來跟坦坦翁求官的孫寅了。」
張邊關轉過頭,「孫寅是吧?那你說說看,鼓樓上那隻石麒麟默默凝視天下數百年,到底在等什麼?」
孫寅如今已經不動聲色不起波瀾地進入中書省,成功傍上了坦坦翁這棵參天大樹,雖然是個芝麻大小的散官,但既然入了桓老爺子的法眼,平步青雲不是指日可待?寥寥無幾的明白人自然早就明白這一點,絕大多數的糊塗人也未必會一直糊塗下去。孫寅跟這個碧眼兒的幼子直直對視,搖頭道:「我怎麼知道一隻石麒麟在等什麼,反正不是在等那扶搖大風起,吹起了狼煙,到頭來生靈塗炭,如果說只換來穿龍袍的人換來換去,好玩嗎?」
張邊關笑了笑,摸了摸鬍渣下巴,「是不好玩。」
張邊關跟孫寅並肩而坐,晃了晃脖子,呼出一口氣,又吸了口氣,這才嘿嘿一笑,抬起手腕,給孫寅看了那隻樸拙鴿鈴,說道:「我以前收了只別人贈送的鴿子,一等一的絕品,黑中泛紫,比起北涼王徐鳳年的那頭隼,價格也差不了多少。那會兒我爹還沒當上首輔,才是個三品官,爹就找到我,也沒罵我,你應該清楚我爹這麼個人,罵人那是抬舉你了,除了桓老爺子,他這輩子幾乎就沒罵過誰。他就問我,這隻鴿子是爹如今的身價,你張邊關算什麼東西,值這個價?你是蠢,還是,真蠢?我那年十四歲,一氣之下就把鴿子還人,那個人,當著我的面,笑眯眯說他可沒有收回禮物的習慣,然後用手掐死了鴿子,嗯,他就是當今太子殿下,趙篆。從那一天起,我就發誓再不跟這些人廝混。我寧願跑去聽小門小戶吱吱呀呀的開門聲,也不樂意聽他們相互奉承阿諛,我寧願看那那些無人問津的死物,也不想看著那些放個屁都能當黃金白銀售賣的權貴子弟。久而久之,也就沒人喜歡帶我玩了,我也樂得一個人清淨。」
說到了父親張巨鹿,張邊關不由自主陷入沉思。
他還記得爺爺奶奶在自己爹從翰林院脫穎而出後,早早從老家遷到城裡後,在酷暑季節,兩位老人就尤其喜歡躺在樹蔭下的藤椅上,幫著膝下孫子孫女們搖扇子搖啊搖,一下復一下,一夏復一夏,搖著搖著,就只剩下奶奶了,再後來,都沒了。他們的爹,也沒守孝,朝廷比那個當兒子的文官還要急不可耐,直接下旨奪情起復,他們這幫子女,也沒從父親臉上發現什麼異樣,張邊關清楚記得那時候的太安城,一開始是滿大街的流言蜚語,都說他們父親為了當官都顧不得做人了。只不過隨著父親的官帽子越來越大,這樣的聲音越來越小,直到徹底無人提起。他張邊關這麼多年無所事事,比起大哥二哥離家也晚,反而比兩個哥哥看待家事看得更清晰一些。張家的家事,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等同於京城事天下事了?張邊關神情落寞,後腦勺擱在井口上,仰望著暮色中灰濛濛的天空,小時候,府外不遠有座獅子橋,有一回一家人難得出門遊玩,爹讓他們去數一數橋上到底有幾隻石刻獅子,大哥最像爹,做什麼都認真,數得一板一眼,二哥是個書呆子,反正從小到大爹說什麼就做什麼,大哥做什麼他就學著做什麼,他張邊關年紀比妹妹張高峽只大了不到兩年,所以兄妹兩人也是最親,趁著爹娘打道回府,他直接就帶著妹妹去橋下結冰的河面上玩去了,玩累了,見大哥二哥還在那兒傻愣愣數,張邊關直接就跑去無所不知的桓溫桓伯伯那裡問出了答案,結果大哥二哥大半夜才回去,就見著他這個弟弟跪在地上。打那以後,吃過苦頭的張邊關就知道那些小聰明,不是什麼真的聰明。不過事後娘親偷偷給他帶了碗熱飯,爹撞見了,也沒生氣,只是摸了摸他的腦袋,說了句很多年後才明白的話,「你比兩個哥哥聰明太多,可既然你跟爹姓了張,這就不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