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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拱乘坐那駕不起眼的馬車於風雪中緩緩離去,車輪才碾壓出的痕跡,迅速被鵝毛大雪覆上。
陳望轉身踏上台階,抬頭看了眼夜色,突然對那位老門房吩咐道:「老宋,備馬車,想去賞雪了。還有,記得讓人跟她知會一聲。」
老人驚訝道:「夜禁?」
跟許拱一樣來不及脫去官袍朝服的陳望笑道:「不換衣出城便是。」
老人立馬倍感自豪,會心笑道:「老奴這就去。」
沒過多久,一輛馬車出南城門,在一處小渡口停馬。
陳望走下馬車,不知為何,他站在前往南方的渡口,視線所望的方向,卻是西邊。
陳望掏出那常年攜帶的一小片物件,輕輕嗅了嗅。
年輕時讀書,曾見古語有云:三世修得善因緣,今生得聞奇楠香。
他手中正是一片萬金的奇楠木。
他那時候不過是個寒窗苦讀十年書依然前途未卜的窮酸青年,他經常坐在那個蘆葦叢生的蔭涼渡口讀書,而她往往會一邊搗衣一邊聽他讀書。
他說以後科舉成名,一定會衣錦還鄉,一定會給她捎帶些這奇楠香木。
還有。
一定會娶她。
然後,他千里迢迢來到了這座天下首善的太安城,在千軍萬馬獨木橋的科舉中成功跳過了龍門。
只是到最後,他成親了,掀起了紅蓋頭,可燭火中的那張嬌艷臉孔。
不是她。
他只給那家鄉女子送去了「勿念勿等」四個字。
這麼多年,他最怕的不是那位天心難測的皇帝陛下,也不是那位鋒芒內斂的太子殿下,更不是那個無孔不入的趙勾。
他最怕自己說夢話,怕自己喊出她的名字,更怕自己當時滿腔熱血選擇的道路,會連累那位遠在北涼的婉約女子。
她曾經羞紅著臉卻一本正經跟他說,以後若是成親了,田間勞務就不許他碰了,為何?因為他是讀書人啊。
陳望捏緊那片奇楠,嘴唇顫抖,閉上眼睛。
隆冬大雪,拂了還滿肩頭,何況他根本就沒有理會那些落雪。
陳望。
望,月滿之名,日在東,月在西,遙相望。
這位當之無愧的年輕儲相緩緩睜開眼睛,輕聲道:「你找到好人家了嗎?」
就算沒有,也千萬不要再等了。
如果嫁人了,應該也會是找一個比自己更懂得珍惜你的讀書人吧。你肯定在怨恨我這個負心人吧?
陳望滿臉淚水。
他不知道的是,渡口良人還在等著他,只不過曾經是站在渡口,如今是躺在了蘆葦叢中,會永遠等下去。
人已死卻不怨,未歸之人卻不知。
第121章 坐井觀天
被譽為離陽東南小廟堂的春雪樓建於獅子崖上,春雪樓所在的瘦綠山莊,前身是大楚王朝的避暑勝地,被春秋戰火殃及毀於一旦,經過廣陵王趙毅二十餘年不遺餘力地大肆擴建,收羅了無數名花奇石「養在閨中」,其中有一塊由廣陵水師和藩王驃騎聯手搬運至山莊的春神湖巨石,形如珍珠,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石魁,更是蘊藉風水的壓勝寶物。瘦綠山莊南臨廣陵江,獅子崖一帶原本經常有江南士子登高攬勝作賦,成為趙毅這位皇帝胞弟的藩王禁臠後,便只有廣陵道有資格進入春雪樓議政那一小撮權貴人物的獨到福利,獅子崖又稱聚寶山,大奉王朝末年曾有得道高僧在此降獅說法,引來天上落花如雨的瑰麗異象,落花墜地即成石,色彩絢爛,方圓百里,不計其數。自大奉末年至永徽元年,每逢戰亂,這些陷入無主境地的石子便不斷被旅人、遊人、採石人揀拾得十不存一,進入尋常百姓家,趙毅封王就藩之後,或強取豪奪,或高價購買,圍繞著春神湖巨石隨意灑落開去,逐漸鋪滿了獅子崖。
崖上春雪樓,樓下有口井。
江南頭場小雪姍姍而至,卻又驟然消散,只不過廣陵道的戰火實在讓人提心弔膽,對於下雪與否,降雪大小,都不痛不癢。冬雪消融,正午時分,獅子崖上風景旖旎,一個臃腫胖子獨自坐在樓底下的井口上,這口小井歷來無水,不知為何而挖,自古便是謎。胖子身穿一襲圈金絨繡的明黃色大蟒袍,離陽諸位藩王中,也只有這頭肥豬有此殊榮,哪怕當年功無可封的北涼王徐驍,也不過是一件藍大緞蟒袍而已,燕敕王趙炳無論是龍姿還是蟒水,較之這位,都要遜色一籌,至於更實質性的就藩之地,常年瘴氣橫生的南疆,自然更是無法跟天下賦稅半出於此的廣陵相提並論,離陽朝野上下對於這個藩王中最有無功受祿嫌疑的廣陵王,向來惡評如潮,言官御史直接間接死在廣陵王手上的數目,更是讓人咋舌。
時下終於遭受報應被架在火堆上烤的胖子,似乎並沒有外界想像那般倉皇失措,而是安靜坐在井口上,沒有什麼戾氣,也無頹喪神色。
每當趙毅坐井發呆的時候,便是春雪樓的嫡繫心腹也不敢打攪。
遠處,世子殿下趙驃畢恭畢敬站著,剛從前線返回的西線主將宋笠與其並肩而立。
崖外廣陵江,江面上停有密密麻麻的水師戰船,雖然對外聲稱廣陵水師被西楚奪走一半,但那僅是數量上的失利,絕大部分樓船巨艦都牢牢握在廣陵軍手中。
趙驃跟宋笠關係莫逆,多年來一直稱兄道弟,世人皆知在廣陵道境內只有成為宋笠的女人,才能真正逃過世子殿下的魔爪,否則任你有個當刺史的爹,也稱不上有保命符。此時趙驃壓低聲音氣哼哼道:「當年都說西楚太傅逃至此處,不願接受徐家鐵騎的招降,抱著那亡國公主毅然決然跳崖赴死,狗屁!徐瘸子分明是擺了朝廷一道,就該給徐驍一個更能噁心人的惡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