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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鳳年撇了撇嘴,「你重金購置或是精心調製的這種毒藥,毒性發作極為緩慢,病入膏肓後,應該是在他們在到達清涼山前後發作身亡,曾是春秋南唐朝廷專門針對江湖宗師的手段,號稱可以輕鬆摧破金剛不敗之身。」
郭玄眼中充斥著銘刻骨髓一般的恨意和快意,獰笑道:「怎麼,王爺覺得能從我嘴裡撬出解藥的配方?」
徐鳳年欲言又止,最終只是搖頭淡然道:「不奢望,有些事,道理講不通。」
郭玄嘴角突然滲出一絲血跡,漆黑滲人,在他倒地而亡之前,這位苦心孤詣營造出這場刺殺的春秋遺民,小聲呢喃道:「我郭玄象,苟活半生,死得其所……」
地上那名喊出徐鳳年名字的中年男子,高高舉起手臂,就要竭力拍碎頭顱以求自盡。
可是倒在他身邊不遠處的一名妙齡女子,本該是在江湖上享受無數年輕俊彥愛慕垂涎的美人,仰起頭望向那位年輕藩王,神情崩潰,滿臉眼淚鼻涕的可憐模樣,哭泣道:「北涼王,不要殺我,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啊……為了報仇,我已經付出太多了,已經不欠家族什麼了……」
女子的悽厲哭腔,在酒樓里刺耳迴蕩。
也許沒有人意識到,在今夜這場前赴後繼人人爭死的廝殺中,這是唯一的哭聲。
將離陽人屠徐驍視為中原陸沉罪魁禍首的春秋八國遺民,面對山河破碎的人間慘況,有些人選擇殉國,於是有了西蜀京城內,樹樹白綾井井沉屍,有些人選擇逃避,這些人就形成了洪嘉北奔,有些人選擇躲藏,於是各大王朝覆滅之地的各大江湖門派,一夜之間多出許多陌生供奉和幼年弟子,許多庭院深深的富貴門戶,多出許多襁褓之中的嬰兒,許多好似因一見鍾情便匆忙嫁娶的男女,許多寺廟書院甚至是青樓勾欄,前者多出滿身書卷氣的老人,後者多出許多分明氣態雍容如同大家閨秀的風月女子。
春秋戰事,離陽大將軍徐驍殺得一柄柄戰刀卷刃,殺得中原無處不狼煙,殺得曾經坐看歷朝歷代開國又亡國的春秋豪閥,皆成為過眼雲煙。
之後徐驍率領麾下鐵騎馬踏江湖,從南到北,幾乎把江湖殺了一個通透,可一樣殺不完那些宗門幫派中身懷國讎家恨之人。
斬草無法除根,便是春風吹又生。
所以曾經的北涼世子殿下,每一次出行,都會死人,春秋遺民在死,拂水房也會死。
那些年偷襲清涼山慷慨赴死的刺客,更是多如過江之鯽。
最後連梧桐院朝夕相處的丫鬟也會死,而且那兩位世子殿下親自幫她們娶過綽號的女子,臨終之時,仍是死得雖有小愧而無大悔。
徐鳳年還清楚記得第一次驚動梧桐院的那樁刺殺,那個正值冬雪的夜幕中,他沒有穿靴子跑出屋子站在台階上,看著那座戒備森嚴的小院,入眼之處,儘是死屍,大雪被鮮血浸染,然後又被大雪鋪蓋,最終白茫茫一片。
當時腿還沒那麼瘸背也沒那麼駝的男人,一樣沒有穿上靴子,走上台階跟少年並肩而立後,讓身披鐵甲的王府護衛將那些屍體抬走,笑道:「爹這輩子,仇家太多了,數不清,也懶得去數!兒子,你怕不怕?」
少年不知道凍的還是嚇的,牙齒打顫,但仍是倔強道:「怕個卵!」
當時還未滿頭雪白的男人,把自己身上那件老舊貂裘脫下,給少年披上,哈哈大笑道:「是咱們老徐家的種!」
少年翻了個大大的白眼,雙手抓緊溫暖貂裘,趕緊跑回屋內。
而那個自從媳婦去世後就沒有被兒子喊過爹的男人,轉身走下台階,大踏步離開院子,只是剛出院門,就再沒有豪氣可言了,凍得差點跳腳,瞥見緊隨身後的義子袁左宗後,二話不說就踹了一腳,後者茫然,男人瞪著眼睛壓低嗓門,從牙縫裡狠狠蹦出兩個字:脫靴!
只可惜,那滑稽一幕,少年看不到。
……
此時三樓,一聲怒喝打斷了女子哭腔,「閉嘴!」
女子頓時愕然,然後由撕心裂肺的哭嚎轉為低聲抽泣。
那個出聲的中年刺客對著年輕女子厲色道:「我崇山宋家!世代忠良,絕無讓祖輩蒙羞之子孫!」
說完這些,中年男子眼中閃過一抹複雜神色,終於還是猛然抬起手臂,狠狠拍向那名女子的額頭。
二十年屈辱而活,只為清白而死。
這就是這位宋氏男子的唯一心愿。
至於家族年輕子弟如何想,他顧不得了。
那名女子雖然可以鼓起勇氣向北涼王求饒,卻耗光了所有精神氣,此時再沒有任何勇氣抗拒家族長輩的憤然狠手。
一直還算言語溫和的徐鳳年突然勃然大怒,下一刻就出現在地上那名男子身前,一腳踏在那個試圖大義滅親的男子腦袋上。
這名瞬間斃命的刺客倒滑出去數丈遠。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氣,迅速平穩體內氣機。驟然迸發的那股氣勢,尋常武人還不覺得如何壓抑,即便是林紅猿也僅是覺得些許窒息,但是像韋淼、毛舒朗、程白霜、嵇六安和薛宋官這五名武道宗師,幾乎不約而同地將各自氣勢攀升至頂點,目盲女琴師甚至雙手重重按住了琴弦,站起身的毛舒朗則差一點直接拔刀出鞘。
徐鳳年看向劉妮蓉身邊的那名年輕供奉,點了點頭。
後者默然向前,打了一個晦澀手勢,隨著這名年輕供奉做出這個動作,三樓很快就走出三名身份截然不同的男女,一位鄰居青樓出身的陪酒清倌,一位肩頭搭著棉巾、手裡還提著一隻酒壺的年邁夥計,還有一位原本正陪著一群新結交外鄉豪傑看熱鬧的北涼本地江湖人物,四人一起開始清理戰場,將地上那些還活著的春秋遺民全部拎走下樓。是拖出去殺了一了百了,還是生不如死的嚴刑拷打,已經沒有人感興趣,如果這個時候還沒有人看出這四人的身份,那就真是腦袋給驢踢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