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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升象把手中泥土放回地面,笑過之後,神情又凝重起來,「未戰一場,便已想著如何慶功領賞,如何瓜分軍功,我不知道他們哪裡來的自負。」
生得敦厚樸實的小將站在盧侍郎身旁,出聲笑道:「人屠死了,朝廷卻還有最後一位春秋四大名將之一的顧劍棠,又有陳芝豹跟將軍你這樣的兵法天才,能不自信嗎?加上幾大藩王都在靖難途中,廣陵道本來就有手握雄兵的趙毅彈壓局勢,要不是我熟悉廣陵精銳的根底,也該是這麼以為的。」
盧升象一笑置之,伸手拍了拍地面,感慨道:「浪成於微瀾之間,風起於青萍之末。驚蟄一過,百蟲群出,聞風而動。」
郭東漢聞了聞拂面清風,嘿嘿笑道:「末將聞見血腥味了。」
盧升象站起身,似乎想要一口吐盡心中的積鬱憤懣,勉強笑了笑,「楊慎杏他們都覺得短則三月長則半年,輕輕一腳,就能把西楚這隻死而不僵的春蟲碾壓在夏秋之際。不管我現在勸說什麼,他們都聽不進去,還不如讓他們衝上去給曹長卿扇耳光,打疼了,才明白誰才是真正能夠對這場持久戰發號施令的人。不過這樣也有弊端,半年內我的碌碌無為,註定要被京城言官百狗齊吠,說不定還會有骨鯁臣子用死去潑我一身狗血,當年我親眼看過徐驍是怎樣的境遇,所以這回有些底了,關鍵就看皇帝陛下是不是有足夠的耐心,運氣不好的話,你就可以卷好鋪蓋準備跟我一起去兩遼將功補過了。但要是運氣好的話,你到時候撈到手的軍功,只要我盧家輕騎得以淋漓盡致的施展手腳,怎麼都可以讓你當個正三品的實權將軍了。」
郭東漢咧嘴一笑,「好咧。反正末將這輩子就認準一件事了,跟著將軍混,保管有肉吃!」
盧升象不置可否。
郭東漢突然小心翼翼問道:「聽說太子殿下這趟南行,悠悠蕩蕩去了龍虎山跟地肺山在內很多地方,在廣陵道和江南道更是廣交清流,相互唱和,朝野上下,都盛讚不已,嘖嘖,很有儲君風采嘛。而且還有小道消息說殿下並不贊成對廣陵道苛以重賦,對滅佛一事也有微詞異議,國子監私下都說殿下已有仁君氣象。那個姓晉的右祭酒,似乎就跟太子殿下走得挺近,這傢伙原本跟姚白峰交惡,又給首輔大人跟桓老爺子逐出了門戶,混得很慘,很多士子都嚇得不敢去晉府喝酒了,誰都沒想到竟然又給他東山再起。」
盧升象皺眉道:「你一個還沒功成名就的武人,別說插手朝堂,就是插嘴都不行,以後我再聽到這種混帳話,你就滾去當馬夫。」
郭東漢苦著臉道:「記下了。」
盧升象突然冷笑著小聲說道:「婦人之仁,務虛不務實,比他老子差了十萬八千里。要是朝廷削藩事成,還湊合,否則把江山火急火燎交給他,我看懸。」
急性子的郭東漢連忙點頭道:「我就說嘛,這個太子殿下的城府,不淺是不淺,可用錯了地方。」
盧升象不愧是笑面虎,皮笑肉不笑道:「反正半年內沒大仗打,你就滾去當半年的馬夫好了。」
郭東漢一臉錯愕,正要撒潑打滾,盧升象已經轉身走向軍營。
……
太子殿下「偷偷」跑出京城去「游幸」南方,趙稚這個天底下最有權勢威嚴的婆婆,就多跑了幾次東宮,也不談什麼大事,只是跟天底下最為尊容的媳婦嚴東吳嘮嘮家常瑣碎,趙稚母儀天下坐鎮後宮,那些爭寵的妃子一個個粉墨登台一個個黯然離去,不論如何年輕貌美多才多藝,不論家世如何煊赫嚇人,都沒能打擂台打過這位姿色並不出眾的婦人。而且皇后娘娘趙稚在一干朝臣的眼中嘴中心中,仿佛也不約而同地獲得了盛譽,極少有雜音異議。今天東宮之內,除了皇后,連趙家天子也從百忙之中抽出空閒,跟趙稚一同來到嚴東吳眼前,還特地讓司禮監掌印宋堂祿帶了幾壺很地道的北涼綠蟻酒,一家三口沒有太多繁文縟節,只是煮酒品酒暖人心。喝酒地點,就在一架雕工精細的紅木鳥籠下,裡頭是只學舌笨拙的呆蠢鸚鵡,也不知如何就入了太子妃的法眼,一直恩寵不減。婦人不得干政,這是離陽祖祖輩輩傳下的鐵律,故而離陽一統春秋之前,不論藩鎮宦官兩害如何慘害趙室,既然帝王榻上吹不起枕頭風,外戚干政也就沒了肥沃土壤,歷史上趙廷的外戚掌權有自然有,不過比起以往離陽之外各種姓氏的大小朝廷,要好上太多。
不過趙家天子顯然對嚴東吳這個以「女學士」登榜胭脂副評的兒媳婦,相當刮目相看,破例聊起了一些軍國大事,連趙稚都有些遮掩不住的訝異,這份驚心一直蔓延到了夫妻兩人離開東宮,天子沒有急於回去處理常年堆積成山的奏章,跟皇后並肩走在一道朱紅高牆紙下,雙手負後,一直沉默望著蔚藍天空。繼承人貓韓生宣權柄的大貂寺宋堂祿遙遙彎腰跟在後頭,這個相貌堂堂不似閹人的天下首宦,眉宇之間隱約有些陰霾。
趙家天子突然停下腳步,開口說道:「三十而立,成家立業兩事,我當年都做成了,娶了你,坐了天下,於己,此生無大憾。四十不惑,我始終力排眾議,把朝權放手交給張巨鹿,讓他跟顧劍棠聯手治理兩遼,容忍張廬顧廬在眼皮子底下,從未懷疑過這兩支朋黨勢力的忠心和能力,在我看來,用人不疑,就是一個皇帝該有的不惑。當然他們也沒有讓我失望,我趙家,也呈現出八百年未有的鼎盛,有著等同於大秦的遼闊疆土,有著能征善戰的武臣,有著經國濟世的文臣,這麼多朝廷重臣名卿,隨便拎出來一個,都足以讓北漢東越這樣的亡國延長國祚,卻在我一人之下,文武璀璨,薈萃一殿。故而我每年祭祀祖輩,問心無愧。現在我五十了,到了張家聖人所謂知天命的年歲了,不知為何,我二十年兢兢業業勤政,親眼看著朝政蔚然,到頭來有些不安,都說當皇帝都是奉天承運,可我總覺得知天命這個說法,有悖此言,改元祥符,也出於此,是我希冀著不要親手毀去二十年經營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