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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驍負手跨過門檻,走到書案旁邊,看到上面擱了一張白紙,不寫一字。
女子出嫁離家,會帶上嫁妝。男子出行,又非入贅了誰家,自然也就孑然一身。
荔枝終究還是離枝了。
徐驍收起白紙捲入袖,輕聲道:「這樣也好。」
徐驍環視一周,書架上都是搜集而得的珍貴孤本兵書史籍,並不以紫檀黃花梨這類皇木做書匣珍藏,顯然是圖一個隨手可翻隨時可閱。徐驍發了一會兒呆,想了一些往事,記得芝豹小時候是個很頑劣的孩子,皮得不行,最喜歡騎在陳老哥脖子上揪鬍子,小時候徐驍本人也經常抱著在軍營裡頭逛盪,這小兔崽子一肚子壞水,抱之前憋著,等抱到一半就給你一泡尿。是什麼時候開始變得沉默寡言?大概是在那座潦草的衣冠冢上香敬酒那天,芝豹跪在墳頭,把腦袋埋進黃土,連徐驍都不知道這孩子到底哭了沒有。後來,北涼軍開始壯大,鐵蹄踏破了六國苦膽,事後奉旨入京,父子二人在面聖之前,徐驍曾經開誠布公與他談過一次,問他想不想去列土封疆做異姓王,他徐驍可以在京城養老,弄個兵部尚書噹噹就糊弄過去,由陳芝豹去北涼當王朝僅有的異姓王,為王朝控扼西北咽喉,當時天子也有這份心思,可是那一次,陳芝豹終歸還是沒有答應,說是京城這地方不安生,不放心義父為他做人質。
後來到了朝廷上,皇帝又有意無意試探了一次,詢問陳芝豹是否願意與燕敕王一起合力為朝廷蕩平南方蠻夷,這可是作勢要連立兩位異姓王了,嚇得滿朝文武都面無人色,連顧劍棠這種養氣功夫極深的大將軍都當場勃然大怒,猛然揮袖背轉過身,燕敕王則抬頭望著大殿房梁,一言不發。老首輔,即當今張首輔恩師的文官領袖,跪地不起,不斷砰砰磕頭,血流不止,死諫天子不可如此違例封賞。那一年,白衣陳芝豹才十七歲,徐鳳年才約莫八歲。這些年,徐驍開始看不透這個義子到底想要什麼,不清楚他的底線到底在哪裡。陳芝豹越是無欲無求,愈是厚積薄發,徐驍就越不敢輕易老死。因為人屠知道,自己一死,看似什麼都不爭的陳芝豹,就可以什麼都拿到手。真到了那一天,一個夾縫中的北涼,恐怕就要填不飽陳芝豹的胃口了。當初新登基的趙家天子為何再封陳芝豹為藩王?明面上大度恢宏,有功則必賞,不介意兩位異姓王南北互為呼應,又何嘗不是要讓父子二人互為牽制掣肘?
徐驍完全不懷疑自立門戶的陳芝豹,不想或是不能逐鹿天下。
徐驍走出莊子,喃喃自語:「希望兩邊都還來得及。」
回到北涼王府。
大堂中,並無甲士護衛彰顯肅殺氣,六位義子中來了一半。扛旗的齊當國,師從陽才趙長陵的葉熙真,精於青囊堪輿覓龍的姚簡。
陳芝豹,袁左宗和褚祿山都已不在北涼。
只剩下父子四人。
見到輕輕坐上椅子的義父,葉熙真和姚簡相視一眼,緩緩跪下。齊當國巋然不動,虎視眈眈,看著這兩名早已功成的自家兄弟,滿臉怒容。
徐驍雙手插袖,往後一靠,說道:「咱們北涼的諜探機構,這些年都是一分為二,祿球兒管一半,熙真統轄另一半,前不久有兩人各花了一千兩黃金買命,雇了一名叫薛宋官的盲女子去殺鳳年。熙真你的買命是先手,祿球兒是後手,因為這位目盲女琴師收了銀錢就沒有食言的說法,所以祿球兒那一千兩花得有些吃虧,只是讓她點到即止。鳳年在北莽能不能活下來,還得拼上一拼。我知道,長陵死前一直很看好芝豹,覺得他只要能掌握北涼鐵騎,別說一統春秋,就是以後吃掉北莽也不在話下,長陵是不會玩花花腸子的無雙國士,這番認為,也從不在我面前掩飾,死前還握著我的手,最後遺言便明說了芝豹可以成為大秦皇帝那般雄才偉略的君王。所以熙真你繼承長陵的遺志,這些年那些沒有親自動手的潑髒水,我查不出來,也不想讓祿球兒去查,但想想也知道是誰在推波助瀾,加上這本就是義山要我韜晦養拙的初衷,這一點我不怪你。熙真你啊,就想著為師父爭一口氣,證明李義山錯了,證明李義山不如趙長陵。這些年,北涼舊部人心渙散,尤其是那些當初勸我稱帝的老傢伙們,更是憋著一口氣怨氣,始終都沒散去。」
「至於你,姚簡,一直對黃龍士那句白衣一併斬蟒龍的說法深信不疑,你打小就一根筋,又想成為北莽麒麟真人這樣的國師,還有為天下道統續香火的宏願,我若挑明了勸你,父子情誼恐怕就早早沒了,你那些年哪裡還能帶著鳳年跑遍北涼,我也就一直忍著不說。」
徐驍真的是老了,雙手搭在椅背上,不高的身子從椅子上緩緩站起,當年那個次次身先士卒都不怕累不怕死的年輕將軍,竟是如此艱難,最後說了一句:「現在我也不好說就一定是我對,你們錯了。」
徐驍走出大堂,齊當國守在門口,背對姚簡和葉熙真二人。
葉熙真先站起身,踉踉蹌蹌走去提起義父留下的一壺酒,一手手指間夾了兩隻酒杯,另一手舉起酒壺放在鼻尖一聞,淚流滿面的文士笑著輕聲說道:「看吧,跟你說肯定是綠蟻,你非跟我打賭是黃酒,黃酒還要溫上一溫,你不嫌麻煩我還嫌。」
姚簡沒有站起,只是盤膝而坐。
葉熙真坐在他面前,倒了兩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