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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西陲置若罔聞,滿臉悲苦,自言自語道:「年輕求學時,每次翻書,讀到太白詩文,讀到那種氣韻浩大的盛世華章,總是無限心神嚮往,什麼『會須一飲三百杯』,什麼『仙人為我一揮手,如聽峨眉萬壑松』,真是直覺得伸長脖子大聲嚷出來,仍是不夠酣暢盡興,可是那時候先生總說太白詩才華太高,仙氣太盛,高出大地三萬尺一般,卻未必就是人間最好詩,讀書人越是年長,越是經事,反而就會對老杜的質樸詩文更為『交心』,『不知閉眼時,招得幾人魂』,『夜深經戰場,明月照白骨』,真是平鋪直敘得一塌糊塗,哪來的茫茫才氣可言?可如今讀來,真是,真是……」
謝西陲已是泣不成聲,抬起手臂使勁擦了擦臉頰。
這恐怕也是謝西陲和寇江淮截然不同的地方,後者面對生死遠不如面對榮辱那麼深刻,謝西陲會意志消沉,寇江淮卻會鬱勃奮發。
徐鳳年望向那座塵土飛揚的拒北城,說道:「謝將軍,從拒北城到清河,再到懷陽關柳芽茯苓兩鎮一線,你都可以去,我會安排人隨行,若是想要看涼州關外的左右兩支騎軍也不礙事。」
謝西陲已經恢復平靜,點頭道:「謝過王爺。」
徐鳳年一笑置之。突然想到離陽朝局,徐鳳年的心情有些凝重,西楚已經沒有死灰復燃的本錢,如此一來,張巨鹿元本溪謀劃的「內院之事」就算拉下帷幕,宋洞明和白煜都認為接下來離陽朝廷除了讓吳重軒重返太安城,先前主持東線戰事的宋笠會和吳重軒的某位麾下大將共同上位,成為廣陵道軍界的兩大新山頭,薊州將軍袁庭山未必能夠回到邊境,而是留在靖安道附近的廣陵江北岸,那一萬雁堡私軍精騎用以震懾燕敕王趙炳的南疆大軍,而兵部侍郎許拱多半要領軍進入薊州,幫助經略使韓林掣肘節度使蔡楠,也在某種程度上監視北涼鐵騎,只不過許拱之後的官銜比較有嚼頭,是繼續以兵部侍郎的身份巡邊,還是直接擔任副節度使兼任薊州將軍?但是真正值得北涼關注的動向,還是南征主帥盧升象的去留,對此清涼山和北涼都護府出現分歧意見,前者堅信盧升象會在離陽朝廷沉寂一段時日,後者以為盧升象將會掌握朝廷目前所有的野戰兵力,向北推進,最終駐紮在薊州和兩遼之間的稍稍靠後地帶,兵力將會達到八九萬,與蔡楠許拱和顧劍棠趙睢形成三點連成一線的北邊大防線,以此來逼迫北莽下定決心去打第二場涼莽大戰。只要形成這個微妙局面,有許拱盧升象兩員大將聯袂入駐北方邊境,且不說顧劍棠的謀劃,就說薊州副將韓芳那枚暗棋的作用,就要大打折扣。
說到底,還是離陽可用之人太多,可用之兵更多。
能夠影響甚至改變到這個中原形勢的人物,其實只有兩人,蜀王陳芝豹,燕敕王趙炳,現在就看這兩人願意不願意老老實實返回藩王轄境,或者說離開廣陵道的速度如何,只要他們當中有一人磨磨蹭蹭,那麼盧升象就無法從廣陵道抽身而退,畢竟一個吳重軒麾下大將再加上一個宋笠,安定戰後的廣陵就已經頗為吃力,而且雙方之間絕對不可能沒有利益衝突,沒有盧升象這位官階夠高的春秋名將居中調度,一旦形勢有變,朝廷無法放心。
如果說這些是北涼遠慮,那麼北涼的近憂就是北莽廟堂的趨於穩定,董卓竟然保住了南院大王的位置,雖說徐鳳年等於是掐死了董卓在北莽一手遮天的苗頭,但這無異於讓無路可退的董卓,真正放開手腳在下一場涼莽大戰中不惜選擇狗急跳牆,如果說第一場大戰中董卓還有各種小心思小手腳,那麼下一次戰場上遇到,董卓極有可能會豁出去,必要的時候,連他那支董家私軍都可以死絕。
謝西陲已經遠去,徐鳳年沒有入城巡視,甚至連白馬義從也沒有隨行,獨自走在水位漸漲的河邊,靴子踩在綠意鬱郁的鬆軟草地上,聲響細碎。徐鳳年坐在岸邊,望向河水,怔怔出神。
涼州關外有褚祿山的北涼都護府,有李功德領銜的一大批新城監造文官,所有人都知道該幹什麼,而且都還做得不錯,這就讓徐鳳年這個名義上的北涼鐵騎共主略顯累贅,尤其是戰事未起之時,其實徐鳳年的存在更像一桿旗幟,屹立在西北邊關上,向離陽朝廷和北莽大軍宣告北涼四州版圖的不可輕侮。
徐鳳年下意識拔起身邊一根野草,撣掉泥土,放在嘴裡咀嚼,土腥氣過後,是絲絲縷縷的甘甜。在黃龍士無聲無息死在東南某地後,呵呵姑娘回到北涼說了很多從春秋三甲那邊聽來的怪話,有些徐鳳年聽得一知半解,有些聽得雲裡霧裡,有些讓人嚮往,有些讓人失望。呵呵姑娘說很久以後的中原,商賈戲子在老百姓眼中,會比朝堂上的黃紫公卿還要引人矚目。她說以後坐天下不看出身,皇帝輪流做今年到我家,只要世道不太平,只要手裡有兵權,就能自封為王,甚至還真就有可能做了開國皇帝。她還說以後的讀書人,重利而輕名,所以很難再有真正意義上的帝師了。
徐鳳年無法想像那個世道,他記得當時師父李義山僅用三個字就說服徐驍不造反,不去跟離陽劃江而治,「名,言,事」,言下之意很簡單,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在徐驍所處的春秋末期,最看重一個人的根腳,帝王將相寧有種乎?答案自然是肯定的。但有意思的是在大秦之前,在百家爭鳴游士縱橫的時代,答案是否定的,無論聖人還是將相,都不論出身,那個先賢輩出的璀璨時代,好似人人如龍,等到游士變成士族繼而成長為門閥,尤其是大奉王朝選擇獨尊儒術之後,然後天下的規矩就訂立得死死的了,王侯公卿子子孫孫皆是身穿黃紫,泥腿子一輩子都是跟莊稼地里摸爬滾打的泥腿子,這一切直到張巨鹿執掌離陽朝政之後才有所改觀,大興科舉,為規矩二字傾軋數百年的寒士終於藉機崛起,很多家境貧寒的讀書人,鯉魚跳龍門,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大奉王朝末期伴隨藩鎮割據而出現的入幕制度,兩者相似卻又截然不同,因為後者只能為謀主說話,前者卻能為天下出聲。所以徐鳳年記得很清楚,師父李義山不說他前半輩子是如何認知,反正在聽潮閣的後半輩子,根本就不願意把自己去跟趙長陵元本溪等人做比較,反而一直很關注離陽那位碧眼兒的種種改革舉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