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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婦人約莫是知曉馬夫的清淡性子,不奢望他能搭腔,遙望天高雲淡,自顧自說道:「你們男子有錢有權了,都喜好金屋藏嬌,我呢,癖好豢養文豪英雄,養士的本事,比起趙家老皇帝只強不弱,文,先有北院大王徐淮南,後有帝師太平令,還有南邊滿朝的遺老名士,武有楊元贊劉珪在內的十二位大將軍,無一不是戰功顯赫,盡在我手啊。六次敵對雙方舉國之力的戰事,輸二在先,勝四在後,如果不是去年被北涼徐瘸子打了一個措手不及,離陽朝野上下誰不畏懼北莽鐵蹄,不過也好,北涼騎軍這麼一鬧,離陽便小覷了咱們北莽,太安城那邊很快就奪了顧劍棠那小子的兵部尚書,碧眼兒將賦稅傾斜北邊的舉措,終於開始受到浮上檯面的重重阻礙,京城中樞人心不齊,是好事。我看啊,新任兵部尚書的小人屠,之所以對此不聞不問,甚至有意無意彈壓顧廬武將,任由朝廷上文臣刁難碧眼兒,未必沒有樂得看到北方邊境戰事四起的深沉心機,好讓他一戰定春秋還不夠,再戰就是定天下了。這樣的雄心壯志,說難聽點就是狼子野心,白衣兵仙的心思和胃口,實在是比他義父要大得太多了。不愧是被罵作狼顧之相的年輕人,要是他在咱們北莽,有一個野心勃勃的董胖子我就已經很頭疼了,加上一個他,如何安置你們三人,我還不得愁死啊。對了,跟太平令同出棋劍樂府的洪敬岩,心眼也不小,只不過他跟董卓之間註定只能有一個在南朝冒頭,我已經賞了他柔玄老槐武川三鎮所有的柔然鐵騎,跟董卓如今手握的兵力差得不多,如果這還輸了,也只能怪他只有當江湖高手的福分,沒有逐鹿天下的黃紫命格。不過說心裡話,董胖子為人處世都還算討喜,『有眼無珠』的洪敬岩一看就讓人生厭,拓跋,你肯定比我晚死很久,如果姓洪的真敢勾結宗室,想當幕後皇帝,到時候不管你是否退隱,都殺了他。」
漢子平淡說道:「董卓也能幹出這種謀逆勾當。」
老嫗哈哈笑道:「這倒無妨,誰讓我打心眼喜歡這死胖子,自我登基稱帝以後,吃了熊心豹膽敢稱呼我皇帝姐姐的,就他一人而已,死皮賴臉得可愛。況且董卓心眼多是多,滿肚子壞水,但最不濟還有他的底線,底線低些,但終究有底線,這樣的人,其實不可怕。怕最怕那些底線飄忽不定的傢伙,大將軍種神通,加上慕容寶鼎,就都是這類奸詐貨色,你一輩子都不知道他們會帶給你怎樣的『驚喜』,做出怎樣噁心人的事。把北莽交到董胖子手裡,慕容耶律兩姓,不怕斷絕。」
被僅僅稱呼姓氏的漢子又沉默起來。老婦人喝完了確是她親手釀造的壺中糯米漿酒,捧在懷裡,感慨道:「年輕時流離失所,去了一趟離陽兩遼,見到了當時還沒瘸的徐老瘸子,那會兒也沒一見鍾情要死要活,只是覺得這男子有趣,後來徐驍走出遼東,一步步登頂,我總不信是他能做出來的壯舉。後來處理朝政的閒暇,經常納悶他怎就能出人頭地,長久以往,當年明明已經放下了,很多年後反而又拿起了,有些不甘心。不過這種兒女情長,也就只能想想而已,要我回頭再選,當初還是會選擇回到北莽。真要為了一個男子整輩子柴米油鹽家長里短,我會無聊到想殺人的。西壘壁一戰過後,我甚至寫信給徐驍,勸他順應大勢自立為帝,我在北莽好與他遙相呼應,承諾將來我南下,他北上,像當年在錦州初見,他分那張大餅一樣,一人一半,一起瓜分了離陽,南北而治。只是他不肯,當然,真的到了那一天,我也會反悔,哪裡能真的共治天下,女子小人難養也,我女子小人都算,所以這個天下,誰能養得起?他是徐驍也一樣,我養他還差不多!」
老婦人嘆息一聲,「三軍輕生,才可戡亂,平定時局,你跟那些大將軍做得都不錯。百姓重生,方能不亂,才沒有揭竿而起的念頭,南朝那幫春秋遺老做得也還行。只可惜大勢仍舊不在北莽,不得不時不待我,只爭朝夕。別看北莽贏了四場大仗,可離陽從來就只有傷筋,遠未動骨。有碧眼兒謀劃全局,跟顧劍棠聯手打造邊境東線,越往後,北莽的優勢就越小,等到離陽徹底吃掉春秋,養足了氣力,就該往死里狠揍咱們這個鄰居了。因此在我死前,不管結局如何,趁著太平令復出,都要打上一架。至於是跟離陽還是跟北涼,我現在還猶豫不決,兩者利弊參半,赫連武威黃宋濮幾個老傢伙,都執意要先打離陽,還舉例說當年趙家老皇帝就是聽了元本溪的話,不惜滿口鮮血也要先咬下西楚,再去吃掉南唐西蜀就水到渠成輕而易舉了。太平令和董卓在內一大批青壯將軍卻堅持先打下北涼,然後一鼓作氣吞併西蜀南詔,形成東西對峙的格局,這才穩妥。只是有了陳芝豹就藩西蜀的苗頭後,南北兩朝,結果就只剩下太平令跟董胖子仍舊堅持己見,很多人都覺得既要面對徐驍的三十萬鐵騎,又有陳芝豹鎮守西蜀,還不如先去跟顧劍棠一人而已的東線撈取便宜。我呢,論起後宮爭寵的手腕,太安城裡的趙稚都得學我,但對於牽繫王朝生死的大事,說出來可笑至極,其實往往都只是憑藉女子的直覺。當年在錦州,徐瘸子說他只要遇上難以抉擇的頭疼事,有個輕鬆的法子,拋銅錢猜正反,聽老天爺的,該咋咋的。我難道也要拋個銅錢?拓跋,你這會兒身上有嗎?」
中年漢子大概是覺得荒誕,這次連搖頭都省了,身板紋絲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