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4頁
快步跟上那位陵州將軍,宋岩久居高位,對於城府的認知,比起尋常衣食無憂的老百姓還深許多,許多膏粱子弟其實並非也儘是些欺男霸女的惡徒,平日裡迎來送往,對上,跟宋岩這些手握實權的官員打交道,也相當溫良恭儉讓,對下,也頗有馭人術,故作高深,言行陰陽怪氣,讓人忌憚,但這種城府,在宋岩看來算不得什麼境界,不為利害所動,不為世故所移,遇事不論大小,都可以靜心靜氣,才是真的城府,宋岩怕就怕徐鳳年是前者,順風順水時,很好說話,跟人做買賣也算公道,但稍有不合己意,就要露出獠牙,不把人當人看,宋岩不覺得一個黃楠郡太守,就能讓「家北涼」的世子殿下一怒之下,做事會所有顧忌。
徐鳳年放慢腳步,跟宋岩並肩而行,輕聲打趣道:「以前你罵徐驍,現在你女兒罵我,宋家跟徐家有仇?」
宋岩有些尷尬。
徐鳳年笑道:「我這趟回來,是想跟你說一聲,先前你女兒跟一個婢女阻攔我出府,吃了點苦頭,這件事理虧在宋家,不過我怕女子記仇起來就不講理,胡亂碎嘴,讓太守大人對我心懷怨言,覺得有必要回來說清楚。不過如果僅是這件事情,我其實也懶得返身小題大做,主要是黃楠郡有幾處北莽隱藏多年的賊窩,這次大量士子赴涼,夾雜有許多偽裝深沉的諜子死士,甚至一些原本紮根中原的北莽諜子也開始趁機滲入北涼,晚上會有人清理一下黃楠郡,我明早就走,所以覺得需要先跟你說一聲,省得你到時候手忙腳亂。我回府的時候,看到野猿樓那邊開始搬書了。」
宋岩不敢跟身邊年輕人結下那隔夜仇,顧不得尊卑禮儀,直接問道:「殿下當真不會惱怒小女的無禮?」
徐鳳年反問道:「在自己家裡罵人幾句,總好過那些陵州背後捅刀子的人,我對後者尚且可以忍耐到現在都沒有動手,你擔心什麼?你要真的愧疚,就再多送我五百本野猿樓藏書。」
宋岩嘆息道:「是下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徐鳳年自嘲道:「我算哪門子的君子,你們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而已。憑我在北涼劣跡斑斑的名聲……」
宋岩猛然轉頭,看到經略使大人的女兒匆匆跑來,停下腳步望向他們,沒有要走的意圖。徐鳳年猶豫了一下,輕聲道:「宋大人,我跟李小姐說幾句話,你去後門稍等片刻。」
宋岩點了點頭,快步離開。
李負真沒有再走近一步,冷著臉問道:「你要對宋家做什麼?」
徐鳳年不跟她拐外抹角,說道:「你其實是想問我打算對宋黃眉做什麼吧?放心,我……」
李負真打斷徐鳳年的話語,冷笑道:「你相信我真能放心?」
徐鳳年平靜道:「李負真,如果沒有記錯,我從不欠你什麼。」
李負真咬牙說道:「如果翰林在邊境上有個三長兩短,我會恨你一輩子!」
徐鳳年轉身離去,結果又給那宋黃眉攔下,不過習劍女子這次吃一塹長一智,怯生生說道:「殿下,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別為難我爹。」
徐鳳年伸手使勁捏了捏她的臉頰,「你罵了我,我揩了油,就當扯平了。」
宋黃眉呆滯當場,很久以後才還魂,蹦跳起來,奔向李負真,像只雀兒嘰嘰喳喳,「負真姐姐,你瞧見沒,這殿下真的有殺氣,他輕薄我,我剛才都沒敢動彈,換成一般的登徒子,早就給我一劍剁掉狗爪子了!姐姐你是不知道,他身邊兩名扈從都很厲害,我就說嘛,男子佩涼刀才算英武帥氣。唉,我現在覺得那些傳言,多半是真的了,負真姐姐你不習武不練劍,不知道江湖之人有個膽粗意氣足的說法,這個世子殿下絕對是一位高手!就是不知道能否御劍飛行出聲叱雷。」
徐鳳年來到府邸後門,宋岩輕聲問道:「晚上清掃黃楠郡,可需要下官做什麼?」
徐鳳年搖頭道:「不用。」
宋岩道:「殿下若是不嫌棄這座宅子死氣沉沉,不妨住下。」
徐鳳年笑道:「怎麼,怕我暴斃在黃楠郡?」
被揭穿心事的宋岩哈哈一笑,徐鳳年沒有讓宋岩送出門,坐入馬車,悄然駛出巷弄。
徐偃兵駕車來到一棟位於郡城西南角落的私宅,徐鳳年推門而入,小院狹窄,冰涼地板上密密麻麻跪了二十餘人,徐鳳年十指交叉,心中自嘲,總算有點世子殿下的感覺了,說了句起身。這二十幾位穿著迥異,有豪紳富賈的錦衣貂裘,有鄉野村民的粗麻布衣,竟然還有人懸有隻可與官員公服相配的玉佩,徐鳳年走過去扯下玉佩,官還不小,是正九品下的上縣主薄。順手牽羊了後,沒有急於還給他玉佩。為首一人,是位相貌平平的婦人,才站起身,就又跪下去,帶著不由自主的顫音,小心翼翼摳著字眼,緩緩稟報軍情:「啟稟殿下,據查實,黃楠郡城藏有三處北莽諜子巢穴,其中兩處已是經營十年以上。按照褚將軍的布置,一撥王府游隼將在申時進入黃楠郡,另一撥游弩手出身的北涼鷹士將在酉時一刻到達,殿下只需一聲令下,屬下就可將這三顆毒瘤連根拔去。」
北涼諜子成員魚龍混雜,但真正負責清理門戶的都算在游隼之列,這頭游隼負責巡察北涼,以北涼王府豢養的江湖高手居多,呂錢塘舒羞等人,以及後來截殺皇子趙楷的那一批,都是這類以殺人換取武學秘笈和榮華富貴的死士,還有一些是在離陽犯禁死罪,不得不依附北涼尋求一線生機的亡命之徒,不過當下北涼諜報一分為二,從褚祿山手上划走一半權柄,落入二郡主徐渭熊手中,徐渭熊懶得花心思在舊有人事上揮霍光陰,直接從北涼軍中調用了將近百人的精銳游弩手,成為鷹士,跟游隼名義上協同行事,實則也有相互制肘的意味在內。於是,鷹隼共同游曳在北涼大地上,擇人而噬。至於關外事務,仍是以老諜子頭目褚祿山掌控居多,徐渭熊似乎暫時也沒有染指的意圖。徐鳳年對於這兩塊最為藏污納垢的機構,幾乎沒有涉足,但大致設置有所耳聞,例如此時院子裡的諜子,大多屬於常年蟄伏一地不准挪窩的「甲魚」,還有幾尾稍微靈活一些的「鰣魚」,定期定時往返涼州,負責牽線搭橋傳遞軍情,很多甲魚到老死都不知同夥身份,像今天這次大大咧咧齊聚一堂,極為特殊,等人的時候,才被那綽號黑鯉的黃楠諜子頭領婦人告知,是上頭有位大人物要來黃楠郡親手布局起網,只不過幾乎沒有人想到會是北涼世子「蒞臨寒舍」,一時間都有些戰戰兢兢。他們不是那些只會以訛傳訛的市井百姓,對於世子殿下的所作所為,按照他們的資歷和身份,不同程度地親眼所見一些秘錄,親耳所聞一些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