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上陰學宮授課駁雜,唯獨杜絕鬼神一說,但眼前詭譎奇景,魚幼薇不相信是人力可及,連見慣了萬鯉朝天的姜泥都緊皺眉頭,想不透其中緣由。
徐鳳年琢磨了一下,低聲咒罵一句,將啃到屁股的黃瓜丟了進去。
馬夫老黃雙手插袖抖索著小跑過來,估摸著是湊熱鬧。
這老僕在王府身份比較特殊,無親無故,但因為給世子殿下和二郡主養了很多年的馬,即便是性情陰鷙的沈大管家見到老馬夫都會緩下腳步點點頭,而老黃不管見到誰都是萬年不變的憨樣,咧嘴,缺門牙,傻笑。
徐鳳年招呼老黃坐下,湖面已經平靜下去。
讓下人去準備一艘烏篷船,帶上姜泥魚幼薇和老黃一起去湖心煮酒賞雪,老黃沒啥興趣,除了餵馬就是偷閒喝點小酒,所以屁顛屁顛,整張老臉都是笑容。
到了船內,老黃架起火爐,適時添加乾柴,酒不是黃酒,而是陵州特產的一種土酒,王府外地莊子釀的新酒,酒面上浮起不好看的酒渣,色微綠,細如蟻,被一些個買不起好酒的陵州窮酸才稱作綠蟻酒,沒太多講究,可大柱國就好這一口。
綠蟻酒真正揚名,卻是由於北涼王府二郡主十歲所作《弟賞雪》第一句「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極為涼地士子稱道,然後廣為流傳,被京城諸多清談名士驚為天人,一時間竟起了一股冬日溫綠蟻的潮流。
北涼王徐驍二子徐鳳年徐龍象,二女中長女徐脂虎,次女徐渭熊,二郡主這名字可沒半點女兒氣,從小便聰慧過人,劍術有成,詩詞更是一鳴驚人,胸有丘壑,十六歲進入上陰學宮求學,跟韓穀子習經緯術,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二郡主驚采絕艷,相貌卻平平,遠不如大郡主和世子殿下那般姿容出彩。
姜泥依然不喝酒,因為她討厭綠蟻酒,討厭一切跟那個女人有關的東西,憎惡程度,僅次於徐鳳年。
魚幼薇喝了好幾碗,剩下都是徐鳳年跟老黃兩個豪飲而盡。
聽潮亭那邊一番如臨大敵劍拔弩張的氣氛,身披厚狐裘的大柱國看到一行人登船,抬手一揮,王府內六七位影子高手緩緩退下,其中五位守閣奴出來了三位。
酒勁上了頭,徐鳳年醉眼朦朧指了指姜泥,再點了點魚幼薇,嬉笑道:
「你,還有你,其實說到底無冤無仇,卻弄得不共戴天,殺我?行啊,姜泥,你把神符拿出來,我讓你刺一刀。我倒要看看,是我身上的烏夔寶甲結實,還是你的匕首鋒利。要不我們打個賭,你贏了,結果當然不需多說,如果我贏了,你給我笑一個,太平公主,如何,這筆買賣划算否?」
姜泥細眯起好看的眸子,躍躍欲試。
姜姓。神符。太平公主。
娘親曾是先帝劍侍父親是西楚散官的魚幼薇手一抖,惹來懷中武媚娘一聲懶洋洋的叫嚷。
徐鳳年扔掉身上那件千金狐白裘,扯開裡頭的衣襟,露出遊歷歸來後便不捨得摘下的藏青色寶甲,敞起胸膛:「來,刺我一刺。」
姜泥在猶豫,伺機而動,如同一隻幼豹。
老黃並不擔憂見血,大少爺那三年起先吃了沒江湖經驗的虧,比較狼狽,越到後來,就越奸詐了。
最終,她放棄了誘人的機會,冷笑道:「你會做賠本買賣?我寧肯信鬼都不信你。」
徐鳳年唰一下迅速穿好衣衫重新披上狐白裘,哈哈道:「幸好幸好,都嚇出一身冷汗了,這酒果然不能多喝。老黃,去撐船,咱們回了,從鬼門關撿回一條命。」
姜泥眸子中充滿懊惱。
老黃跟著少爺一個勁樂呵。
上了岸,姜泥憤恨而走。
魚幼薇沒有穿上他送去院子的貂裘,就將身上整座王府奢華程度僅此一件的狐白裘交給她,順便摸了摸武媚娘的小腦袋,看似隨口道:
「你學了鳳州腔掩人耳目,但在芭蕉院,一個小小的試探,就讓你露餡了,在船上,又是一個半真半假的西楚太平公主,便把你的狐狸尾巴給勾搭出來了,幼微,你真的不適合當刺客死士,以後就安心做籠中鳥金絲雀吧。你看,我沒騙你,這裡有極美的雪景。」
說完徐鳳年就喊了一聲剪徑草寇的行話「風緊,扯呼」,帶著僕人老黃跑遠了。
披著千金裘的魚幼薇駐足原地,身上分不清是狐白裘還是風雪。
……離陽王朝乾元六年,農曆二十八,北涼王徐驍與世子徐鳳年拂曉動身,除了陳芝豹和褚祿山不在行列,其餘四位義子都隨行,三百鐵騎,浩浩蕩蕩前往昆州境內的九華山。
這山雖是地藏菩薩的道場,但離陽王朝一直崇道抑佛,再則九華山地處偏遠,也無大廟大佛可拜,最重要的是這些年大柱國有意驅逐閒雜信徒,讓九華山顯得格外煢煢孑立。
山頂有一座千佛閣,樓頂有萬鈞大鐘,這裡的撞鐘極有講究,一天敲響一百零八次,一次不可多,一次不可少,晨鐘暮也鍾,每次緊敲十八次慢敲十八次,再不緊不慢十八次,如此反覆兩次,一天共計一百零八,應了一年十二月二十四節氣和七十二氣候,佛家寓意消除一百零八煩惱根。
王妃逝世後,一生不曾納妾的徐驍甚至打定主意此生不再娶妻,而且每年清明、重陽和農曆二十九都要親自來到山巔千佛閣,親自早晚兩次敲鐘。
尚未進山門,所有人便默契地卸甲下馬,徐驍與徐鳳年並肩前行,四位義子袁左宗、葉熙真、姚簡和齊當國拉開一段距離,不敢逾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