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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撥起始於劍冢的飛劍,密密麻麻,幾無縫隙,所過之處,如山嶽浮現當空,遮蔽月輝。
徐鳳年再不遮掩自己的氣機急速流轉,神意瞬間攀至巔峰,以此作為牽引,如萬古長夜獨燃一支燭,引來飛蛾撲火。
面對徐鳳年的毅然決然,老人眼神中閃過一抹複雜情緒,再無對年輕藩王冷嘲熱諷的心思,也沒有去看那座對自己而言無異於龍潭虎穴的天門,而是轉身低頭望去,雙腳立足之地,青石板地面村村碎裂如蛛網。
老人抬起頭後,背對徐鳳年,淡然道:「都說書生不出門便知天下事,你與王仙芝一戰,我早有所耳聞,那姜姓女子劍開天門試圖逼走王仙芝的手腕,又如何能夠讓我去天庭走一遭?況且……」
兩鬢髮絲飄拂不定的老人猛然轉頭,眼神冷冽,加重語氣道:「況且呂洞玄能過天門而返身,我便做不到了?非不能,實不願!」
老人身形轉動,最終背對天門,面朝那個年輕人,「樹有枯死日,人有力窮時!我今天就讓你知道,哪怕你徐鳳年手握無敵鐵騎,哪怕是武評大宗師,也有你不得不認命的時候!」
大風撲面,徐鳳年洒然而笑,「你可知後世有人曾譏諷你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人』?」
徐鳳年繼續說道:「你又可知儒家地位僅次於你的一位亞聖,更說過一句『雖千萬人吾往矣』?」
老人臉色淡然道:「都是好話,比你那句喪家犬要更好。」
徐鳳年與張家聖人對視,「心神往之,雖未必達之,但是終究能夠讓人心神往之。徐驍年老之後對我私下說過,他對天下讀書人總是喜歡不起來,可是記起早年那麼多次看到一位位讀書人聯袂上殿,人人意氣風發,腰間佩玉叮咚作響,真是羨慕,真是悅耳。」
最後老人問道:「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此言道理說盡。既然如此,徐鳳年你可有遺言要說與這方天地?」
涼刀上的封山符籙已經煙消雲散,徐鳳年重新懸佩好這柄徐家第六代新涼刀,「北涼戰死英烈無數,家家戶戶皆素縞,大多都不曾留下遺言,更不缺我這一句。」
老人搖頭道:「這是因為你還沒有真正絕望而已。」
無動於衷的徐鳳年抬起一隻手掌,狀如抓物。
張家聖人冷哼一聲,「鄧太阿的飛劍是不俗,可也要能夠來到武當山才行!」
老人也是抬起手臂,然後往下一按,「給我落劍!」
原本已經臨近北涼道幽州的當頭一撥飛劍,如強弩之末的箭矢斜斜釘入大地。
幽州河州交界處的那無比壯觀一幕,風吹雨斜落,當空飛劍紛紛劃出一個弧度插入地面。
落在山嶽,落在河川,落在田野,落在黃沙。
如一場大雪落在一切無人處。
始終牽引飛劍赴涼的年輕人,眉心滲出一縷猩紅血絲。
但是這場劍氣霜雪,最新的落劍之地,終究還是距離武當山越來越近,一撥傾斜下墜的飛劍離著這座大蓮花峰,已經不足百里。
而年輕藩王的耳鼻嘴三竅,也開始鮮血流淌。
張家聖人在一掌按下之後,原本不動如山的身形就倒滑出去一步,距離天門也就近了一步。
當一撥千餘柄飛劍陸續落在大蓮花峰右方的青竹峰之上。
年輕人的眼眸都開始滲出血絲。
已是滿臉淤血。
當某一柄飛劍落在大蓮花峰外的深澗之中。
徐鳳年的臉龐已經模糊不清。
可是那一柄鏽跡斑斑的不知名古劍,已是吳家劍冢二十萬飛劍中的最後一柄了。
但那位張家聖人,哪怕看上去已是背靠天門,可是他的雙腳,事實上依舊還是立於那道門檻之外。
一步之遙,天壤之別。
天庭人間。
老人低頭斜眼望向那柄名為滿甲雪的三尺劍,空閒的左手輕輕按去。
滿臉鮮血的年輕人微微扯動了一下嘴角。
分明沒有望向年輕藩王的老人好似洞察天機,「我知道,你還有最後一劍,只是你千算萬算,都不會算到,整座北涼道四州之地,你換成任何一處,都能夠借到那一劍,唯獨在這武當山,你做不到。武當山畢竟是道家清淨地,自古即是道教北方祖庭,自大秦皇朝到大奉王朝,再到如今離陽,此地幾乎從無戰火殃及,所以與你徐家的天人感應最為孱弱,若是在涼州關外,在幽州葫蘆口,別說我阻擋不住你借取鄧太阿最後一劍,恐怕此時都已經給你送入天門了。」
老人微微彎腰,輕輕拍了下那把劍的劍柄,「你與那柄太阿劍,難兄難弟啊。」
一抹虹光如彗星當空,由西向東,筆直撞向大蓮花峰。
只是它如同撞在了一堵無形城牆之上。
激起一陣陣刺眼的電光火石,絢爛無雙。
古劍不得向前推進一寸,哀鳴不已。
老人閉上眼睛,好似在側耳傾聽那聲響,呢喃道:「文章講究哀而不傷,沙場卻說哀兵必勝,到底哪個才對?」
老人自問自答道:「讀書人寫文章傷神,可真正嘔心瀝血能有幾人?但是打仗是要死人的,不死人才是怪事。」
這位儒家祖師爺終於望向那個年輕人。
他緩緩閉上了眼睛。
鮮血模糊臉龐,因此根本看不清他的神色,不知道他是痛苦,悲傷,遺憾,釋然,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