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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鳳年鬆開十指在胸口做了個捧起的姿勢,姜泥惱羞成怒,拿袖子擦了擦嘴角,挑眉氣怒道:「累贅!」
「咦?蓮子百合到你嘴裡還能吃出酸味來?」
徐鳳年白了個眼,繼續說道:「好,不說這個。就說容顏身段好了,靖安王妃裴南葦長得不漂亮?人家可是胭脂評上的大美人!她讀書還不收錢呢,還能陪我下棋解悶,完全沒你什麼事情嘛。」
姜泥置若罔聞,很聰明地沒有跟世子殿下鬥嘴,只是狼吞虎咽。徐鳳年扭頭望向湖水,亭邊附近有幾十尾錦鯉游曳,與北涼王府沒法比,不過聊勝於無,從餐盤裡虎口奪食搶了些螺絲酥糕,丟入湖中。
小泥人可以對那些個榜上有名的高手無動於衷,他不行,以往遇到那些個,不管是背匣老黃還是白髮老魁,或者是李淳罡和王重樓,終究不是需要自己正面對付的敵人,感觸不深,直到襄樊城外見到第十一王明寅,以及現在敵友僅在一線間的曹官子,才知道這些個頂尖人物的恐怖,當時王明寅硬抗兩袖青蛇前沖而來,殺意撲面,曹長卿看似溫文爾雅,同樣殺機四伏,要是能選擇,徐鳳年寧肯與靖安王趙衡同桌而坐,再如履薄冰,總不至於當場被殺斃。
湖亭中與寫意園中雙方都是偷得浮生半日閒,寫意園走了個早已被人忘記的太平公主,曹長卿和盧白頡所談就顯得汪洋恣肆無所顧忌,不知如何提起了張巨鹿雙手翻天覆地的治政。離陽王朝沿襲舊曆施三省六部制,三省中以尚書省職責最大,分六部,六部尚書皆是朝廷當之無愧的第一線實權重臣,其餘兩省中內史省在俗稱黃門省,大小黃門郎之所以被譽作清流顯貴,便是出自這裡,在京城做官大體而言有兩條路數,一條是入尚書省六部,做到極致頂點便是六部尚書,短期來看,相比入其餘兩省進階要快,獲利要多,油水豐足,不需削尖腦袋去積攢太多清譽口碑好名聲,兢兢業業做個能吏即可,但對大多士族儒生來說,心底卻要更看重內史省入職,因為一旦登閣入殿,獲封大學士頭銜,不說首輔次輔這兩個超一品位置,隨便拿下個六部尚書輕而易舉,都算是屈尊了,可由六部攀爬到了頭再轉身去爭學士身份,卻十分罕見,京城流傳武當執金吾文做黃門郎的說法,道盡了百官心態,京輔都尉金吾郎大多由皇親貴族出身的高門子弟擔任,大小黃門郎則更難獲批,當朝在位與已退的殿閣大學士十有八九都出身黃門侍郎,而這個地位超然的一小撮群體如何晉升,往常都是以文章詩賦取人,這套官場規則十分含糊不清,出自黃門的首輔張巨鹿手執權柄後整頓吏治,第一個目標竟不是尚書省六部,而是黃門!當時馬上就招來漫天非議,一說這個紫髯碧眼兒忘本,二說他只敢揀軟柿子捏。
曹長卿輕聲道:「詩賦取士是古法,固然流於空疏,詩寫得好未必能治理得好天下,但若按照張碧眼的八段文考究經義來篩選儒生,利弊大小,也不好說。」
棠溪先生盧白頡笑道:「本以為曹先生對張首輔此法是大力鞭撻的。」
曹長卿搖頭道:「鯉魚跳龍門,張巨鹿是親手給讀書人豎起一道龍門啊,這般氣象宏偉的大手筆,只輸黃龍士。此法一出,若能功成,再推廣到全天下,等於替寒門士子謀了條坦途,豪閥門第的根基就要再度鬆動。與兵書上的圍城三闕空出一門有異曲同工之妙,張巨鹿確有經濟才華,深諳民意堵不如疏的道理,春秋便是徹底堵死了百姓晉身的路子,才有亂象。只不過那些個世族門閥,也不都是睜眼瞎。」
說到這裡,曹長卿不再言語。
盧白頡情不自禁泛起苦笑,開明如長兄盧道林,不一樣對八段取士深惡痛絕?更別說袁疆燕之流。只是迫於張巨鹿時下得寵如日中天,有皇帝陛下不遺餘力的支持,才忍氣吞聲,恩寵再盛終有淡薄日,到時候豪閥激憤迸發,張巨鹿的下場如何,天知曉。以張巨鹿的眼光,未必沒有看到這股潛伏越深反彈越大的危機,只是不知為何這名王朝第一棟樑始終執意而為。曹長卿身在局外,再者不像盧白頡那樣多年專注於武道修為,對天下大勢看得要更透徹,他之所以推崇那碧眼兒,在於此人對北涼徐驍深有忌憚,甚至與以顧劍棠為首的兵部大佬都懷有成見,卻不局限於廟堂爭權,真正意義上為王朝長治久安而雷厲風行地布局,若是稍稍念權的翹楚人物,就會花許多精力去對付異姓王徐驍甚至六大藩王來穩固皇帝心中地位,但張巨鹿不同,為了大局,可以與顧劍棠為伍共同謀事,可以與八國遺老推誠置腹,曹長卿善觀象察地擅審時度勢,大致看得出張巨鹿生前興許可以有大恩於離陽王朝,以至於授首席大學士和諡號文正都不足以表其豐功偉績,但死後多半就要禍及家族,遠不如黑衣病虎楊太歲智慧圓滑,曹長卿心中感慨,釋門修己身自有氣象法門,可要說救民於水火,如何比得儒生!
我輩書生當仁不讓!
只可惜張巨鹿沒有早生在西楚。
盧白頡欲言又止。
曹長卿微笑道:「棠溪有話直說。」
已經猜出內幕的盧白頡開門見山問道:「就不怕世子殿下主動與趙勾聯手,既可留下太平公主,又能向朝廷表忠嗎?」
曹長卿哈哈笑道:「如此正好,實不相瞞,這種看似有理的無理手,正中曹長卿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