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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日如來。
年邁法王緩緩轉頭,視線中出現一個好似陰冥轉頭回到陽世的老僧,比起一百歲有餘的白眉老僧更為老朽昏聵,乾枯消瘦,恐怕連九十斤體重都不到,如此體魄,真可謂弱不禁風。爛陀山雖說不尚武,可歷代高僧,像那位僅算是他後輩的六珠上師,境界修為亦是不弱。菩薩低眉慈悲,同時也能怒目降伏龍象。而白眉高僧視野之中的老僧,無聲無息無生氣,死寂異常。密宗宣揚即身證佛,東土中原一直視為邪僻,歸根結底還是儒道兩教心懷芥蒂,如今離陽王朝和北莽幾乎同時滅佛,實則滅的是禪宗,可白眉老僧卻要去洞察這場佛法浩劫之後的大勢,他自身做不到,只能夠寄希望於眼前這尊發下宏願要即身證佛還要眾生成佛的無垢淨獅子。
枯朽老僧終於開口,聲音未出,先是一口濁氣如灰煙緩緩吐出,「己身心垢恰似琉璃瓶,可以一錘敲破。可眾生百萬琉璃瓶,大錘在東方。」
白眉老僧面色動容,雙手合十,佛唱一聲。
「自西向東而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比爛陀山上百歲法王還要年邁的枯槁老僧說完這句話後,伸出一手,撫在自己頭頂,如同一錘砸在自身,錘散金光,山巔遍放光明。
白眉高僧面露悲戚。
一錘敲爛琉璃心垢瓶,本該即身證佛,成就無上法身佛,可高僧卻知道,眼前僧人根本不是如此。西山之上一輪光輝反常明亮的驕陽,像是失去支撐,在僧人自行灌頂之後,迅速昏暗,斂去餘暉,急急墜山。
站立時兩根白眉及膝的僧人再抬頭望去,已不見一悟四十年的老僧蹤影。兩禪寺曾有頓悟一說,這一頓,可是有些久了。耳中僅是滿山誦經聲,老僧輕輕嘆息一聲。
鐵門關外一位老僧掠過荒漠掠過戈壁,一次停腳,是手指做刀,剮下手臂肉,餵養山壁縫隙之間的幼鷹,一次是在沙漠中蹲坐,看那蟲豸遊走。當原本身容垂垂將死的老僧來到夔門關外,好似年輕了十幾歲,在雄關之外站定,怔怔出神,眼神昏昏,只看那入關或是出塞羈旅之人的來去匆忙,一看就是幾天幾夜,當關塞甲士準備前去盤問幾句,老僧已經不知所蹤。西蜀北境多險山深澗,蜀道難於上青天,一位僧衣老者身形如鴻鵠,來去如御風,見高山越山巔,遇大河踩江面,一身枯木肌膚已經開始煥發光彩,如同冬木逢初春,可眼神愈發渾渾噩噩,袈裟飄蕩,下一步落腳處隨心所欲,偶遇縴夫在淺灘之上拉船,僧人出現在船尾,踩在冰凍刺骨的河水中,聽著蜀地漢子的號子,緩推大船二十里,然後一閃而逝,在深山老林中一掠幾十丈,砰一聲,老僧猛然停足,雙手捧住一隻被他撞殺的冬鳥,手心之上血肉模糊,老僧眼神迷茫,先是恍然醒悟,無聲悲慟,繼而又陷入迷茫,雙目無神,這一站就是足足半旬,期間有大雨滂沱壓頂,有雪上加霜侵透身骨,直到一日清晨,旭日東升,然後驀然回首再往東行,這一路走過黃沙千里,路過金城湯池,千尋之溝和羊腸小徑後,終於踏足中原,又在小鎮及肩之牆下躲雨,觀撐傘行人步履,在高不過膝的溪畔看人搗衣,在月明星稀之下聽更夫敲更,在名城古都遇見路邊凍死骨,這一日,已是年衰僅如花甲之年的老僧在一處荒郊野嶺一座孤塋小冢邊,看到字跡斑駁的墓碑上一字,不知為何行萬里路看萬人,已是忘去自己是誰,所去又是何方,所見又是何人,偏偏在此時只記住了一個字,劉。
懵懵懂懂的老僧繼續東行,某天來到一座青山,風撼松林,聲如波濤。心神所致,飄上一棵古松,眺望遠望,聽聞松濤陣陣,足足一旬之後,才沙啞開口,「松濤。」
一個死死記住的劉字。加上此刻松濤如鼓。
老僧已經不老,貌似中年,四十不惑,對這位東行萬里忘卻前塵往事的爛陀山僧人來說,這一刻確實稱得上是不惑了,面露笑意,「劉松濤。」
江湖上很快知曉西域來了個年紀輕輕的瘋和尚,一路東遊,口中似唱非唱,似誦非誦,所過之處,忽而見人便不合心思便殺,忽而面授機宜傳佛法。
在一望無垠的平原之上,如同及冠歲數的年輕僧人高聲頌唱,御風而行,仍是那一首開始在中原大地上流傳開來的無用歌。
「天地無用,不入我眼。日月無用,不能同在。崑崙無用,不來就我。惻隱無用,道貌岸然。清淨無用,兩袖空空。大江無用,東去不返。風雪無用,不能飽暖。青草無用,一歲一枯。參禪無用,成甚麼佛……」
大搖大擺前行的年輕僧人突然停下腳步,舉目眺望,像是在看數百里之外的風光。
他捧腹大笑,哇哈哈一串大笑聲,頓時響徹天地間。
並未收斂笑意,身上破敗不堪的袈裟開始飄搖飛舞,身形所過之地,不見足跡,撕出一條溝壑,年輕僧人疾奔六百里,面壁破壁,入林折木,逢山躍山。
最終跟六百里外一位同是狂奔而至的白衣僧人轟然撞在一起。
方圓三里地面,瞬間凹陷出一個巨大圓坑。
一撞之後,年輕僧人竟是略作停頓偏移,繼續前奔,一如江水滔滔向東流,嘴上仍是大笑,「帝王無用,無非百年。閻王無用,羨我逍遙。神仙無用,凡人都笑……日出東方,日落西方,我在何方我去何方……」
天下何人能擋下這個年輕瘋和尚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