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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道,大戶富貴人家出行,一般是看人看馬,至於清流名士,則是看他們身邊的佳人美眷,以高門出身的女冠道姑為第一等,像許慧撲之流,更是可遇不可求,接下來才色俱佳的名妓並列為第一等,自家府上的年輕美婢又次之,數量越多越顯身份,江南道上的玄談大家,如伯柃袁氏的袁疆燕,曾有出行帶近百位童子童女的浩蕩壯舉。好不容易等到徐鳳年騰出位置,幾對衣裳華貴的公子千金立即上去乘涼,那捲起褲管去泉池裡彎腰撿錢的小乞丐無疑成了礙眼的東西,一位三角眼公子哥嗤笑著伸腳將西瓜踹入泉中,濺起水花無數,嚇得渾身濕透的小乞兒瑟瑟發抖,再不敢撿銅板,想要躲閃,在水中走急了,一不小心就撲倒在泉中,惹來一陣哄然大笑,一個濃妝艷抹的士族女子幸災樂禍笑過以後,尖聲刻薄罵道:「小賤種,誰讓你來這撿許願錢的,不怕被寺里和尚打死嗎?!」
泉池被這些乘涼的膏粱子弟圍住,小乞兒無處可躲,只能站在泉水中,紅著眼睛低頭說道:「寺里說只要每次撿幾顆銅錢,就不打緊。」
那女子嚷道:「還敢頂嘴?」
她惱怒之下,反正沒有外人在,懶得裝名門淑女,撿起地上石子就狠狠砸了過去,小乞丐本能躲了一下,女子沒砸中,本來不得入寺就有些火氣,如此一來更加惱火,撿起一顆雞蛋大小的石子,陰沉笑道:「還敢躲,再躲就打斷你的腿!」
她使勁丟擲過去,砸在小乞丐胸口,怦然作響,身邊男女都拍手叫好,誇讚好準頭。小女孩竹竿一般的瘦弱身軀哪裡吃得消這般折騰,搖晃了一下,臉色痛苦,但仍然不敢躲避,站在水中帶著哭腔說道:「我再也不敢撿了,再也不敢了!」
年輕女子冷笑著再撿起幾顆石子,還分發給身邊狐朋狗友,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嘛,準備一起玩類似竹箭投壺的遊戲,江南道雅士素來有雅歌投壺的助興習俗,許多名士都擅長屏風盲投與背坐反投,龍驤將軍許拱甚至能在一壺中插滿百餘竹箭,最後呈現出一幅攢簇如箭林箭山的畫面,這投壺算是君子六藝中「射」的演化,在江南道上十分風靡,只不過今天竹箭換成了石子,陶壺變作了小乞丐,在公子千金看來也有異曲同工之妙,拿到石子的都躍躍欲試,在那裡瞄準,看樣子,是不在乎那小乞丐的身板是否撐得住幾下丟擲的,對江南道士子來說,砸死一個行乞的小賤種,算得了什麼事。
本已一隻腳踏入報國寺門檻的窮書生告罪一聲,返身跑去,怒道:「住手!」
一吼之下,紈絝千金們愣了愣,但也只是一愣,隨後相視大笑,不再理睬,兩個性急的公子哥反而加重了力道朝水中小乞丐丟去石子,一個砸中胸口,一個砸中手臂,小乞丐咬著嘴唇不敢出聲,只是蹲在及膝的冰涼泉水中,蜷縮起來。在哪裡不是人心比水冷?可痛苦到了極點的小乞丐仍是擠出蒼白笑臉,對挺身而出的窮書生說道:「張哥哥,沒事的,砸幾下,不痛。」
不痛。
能不痛嗎?
面對盧白頡許慧撲這般泱州最拔尖世子人物仍能不卑不亢的窮書生跳入水中,再顧不得是否會濕了袖中典籍,護在小乞兒身前,面容悲慟,望著這群靠著家族一生衣食無憂的士族男女,哀莫大於心死,連質問都不去質問。
那始作俑者的驕橫女子一臉不屑,居高臨下說道:「你又是哪裡來的寒門豬狗?」
這時候,士族子弟身後傳來一個醇厚嗓音,「本世子從北涼而來。」
第148章 曲水談王霸
於江南道而言,士子成林,那些寒門子弟市井百姓就都是依附士子秀木而生的雜木草藤,砍去幾棵惡木雜草不算大事,這是公認的道理,但大族士子自矜身份,倒也不如何去刻意針對尋常百姓人家,估計是嫌掉價,倒是比寒門高出一線的役門吏門的兩門子弟尤其行徑惡劣,不遺餘力地去顯擺身份,報國寺這些為難小乞兒的公子千金,便屬於這個高不成低不就的範疇,對上搖尾乞憐,世族士子放個屁都是香的,對下斜眼看人,寒門人物便是寫出了真正的錦繡文章都覺得俗不可耐。
這兩批人別的不說,眼力勁兒無疑是極好,面對窮書生一眼看穿家底,當然肆無忌憚,可轉身後看到那名自稱世子的年輕人,就有些忐忑了,畢竟那身裁剪質地都考究的華服,以及那高高在上的氣態,都作不得假。世子一說,在先古是唯有帝王諸侯嫡子才能擁有的名號,近五百年來豪閥漸起掌控朝政,才略顯泛濫,王孫子弟與大家族的嫡子都可被稱作世子。
在江南道上,將種後代,除去大將軍許拱的子女,也沒誰敢佩刀出行,況且龍驤將軍本就出自姑幕許氏,不是正統意義上的將門。江南道崇尚的是羽扇綸巾,是牛車執麈,可不興下等遊俠才耍的刀劍,那眼前這位世子是?他們一時間有些吃不准,畢竟這個俊逸得不像話的傢伙方才還與棠溪先生和許女冠言笑晏晏,怎麼揣測都不至於是普通出身,但話說回來,若真是家世非凡,又怎會與泉池裡的那個窮酸廝混在一起?世子,江南道這邊有資格稱上這名號的倒也超出了一雙手,可不曾聽說有哪位世子喜歡佩刀啊。
北涼而來?是出身蠻荒北涼還是遊歷歸來?
率先對小乞兒發難的女子只覺得眼前一亮,來不及深思,暗嘆一聲好俊的公子哥,長得實在好看,若不粗魯佩刀,而是搖扇或是執麈就更好了。她偷偷鬆手丟掉手中石子,媚眼望向這瀟灑走來的陌生面孔「世子」,正要輕彎小腰施一個萬福禮,徐鳳年有些無趣,看來這些個傢伙多半是沒聽懂自己的話,沒將自己跟那個拖死劉黎廷的北涼魔頭聯繫在一起,否則這個娘們哪裡還有膽量在這裡拋媚眼,江南道與唯有他才可自稱世子的北涼不同,世子不那般值錢金貴,大門戶里的嫡子長子說是世子,沒誰會追著打,在北涼敢這樣,當年早就被徐鳳年帶著惡奴惡犬登門「拜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