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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鳳年繼續前行,「攻城先要跨河越壕。繼而接城,接下來才是最慘烈的攀城,攀城別名蟻附,你望一望那城頭,可以想像千百人於雲梯上頂著箭矢巨石滾木火油攀附而上的場景,城內僧人便是在這場戰役中發明出了降魔杵,牛鼻子老道則創造出一觸肌膚則潰爛的行爐金液。攀城之後巷戰,襄樊當時匯聚了大批江湖草莽與綠林好漢,誓死要替中原三國守下這腰膂重鎮,可謂同仇敵愾,巷戰之前便在城頭短兵相接中無數次擊退北涼軍,若非他們,襄樊無需十年破城,三年便足夠。世人只知北涼軍馬戰冠絕天下,卻不知步戰攻城並不差,春秋國戰中一直摧枯拉朽,唯獨到了襄樊,精銳折損大半,其中就有三百名精於鑽地的穴師,死亡殆盡。這場耗時十年的攻守,至於誰對誰錯,天曉得。但正是在這十年中,一生睚眥必報的徐驍與江湖的仇算是真正結下了。」
那條護城河異常寬闊,河上吊橋並未收起,襄樊夜禁森嚴,但這些年吊橋一直平鋪,甚至連正門都一夜不曾關閉過,似乎按照龍虎山天師的授意,設三萬多用作超度九幽拔罪好事的周天大醮後,不閉鬼門,任由冤魂離開酆都襄樊。傳說龍虎山黃紫天師離城前,親手繞城畫符書篆,最後更在釣魚台內頂樓懸有一張道教天符,上書「天罡盡已歸天罡,地煞還應入地中」,說等到何時襄樊遊魂散盡,此符便會燃燒精光。
但天符書成多年,始終不見消失。無疑成為襄樊城數十萬人心頭一道揮之不去的陰霾。
徐鳳年牽馬而行,腳下是兩頭幼夔,身旁是神情複雜的姜泥。徐鳳年下意識看了一眼城頭上的釣魚台,月明星稀,這座城樓蔚為大觀。
徐鳳年轉頭對小泥人溫柔說道:「別怕啊。」
手心是汗的姜泥低頭嗯了一聲。
世子殿下抬頭看不到樓中人,樓中人卻可低頭看見徐鳳年。
樓中人身材修長,身穿普通道袍,腳踏麻鞋,道髻別木簪,手挽拂塵,釣魚台頂樓是禁地,有數位龍虎山德高望重的老道士駐守,便是靖安王都不得入內。當年大天師離城時明言非天師府真人不可踏足。
若是去天師府砸場子的東西小姑娘與南北小和尚便會認出這位道士,是領著他們走入天師府內院的那位,正是他用白尾拂塵擋下了天師府那位倨傲黃紫道士的一招,還親自引見了白蓮先生。
這位龍虎山上的外姓小天師姓齊,與大真人齊玄幀同姓,與龍虎山一位先代祖師爺同貌。
手持拂塵,被掌天下道教的國師稱讚「太公坐崑崙」。
他下龍虎山後,種種傳說滾雪球一般,仿佛全天下都在讚譽。但他無動於衷,因為這些都不是他在意的,對他而言,那些大道理,連大多數人聽都聽不懂的東西,都不是道理。世間兄弟相親,子女孝順,夫妻恩愛,便是道理。那些大學問,只是在書堆典籍里較勁的學問,都不是學問。老農辛勤耕種,小販討價還價,商賈日夜逐利,便是學問。他自認道根淺陋,故而不求天道,只想以武道入世濟世,下山只為了兩件事,一件是入襄樊,師父閉關前說天符會燒,他想親眼確認。再就是去一趟武當,去確定那位年輕掌教能否真的肩扛天道,至於如何判定,很簡單,手中拂塵可作劍,殺得掉,便是假的。殺不了,便是真的。
他轉身望著那張以一根朱繩接天地的天符,皺了皺眉頭。
天符在搖晃。
徐鳳年眯起眼睛,望見城門中走出一位奇怪女子。
她頭頂剔盡三萬三千煩惱絲。
穿著一襲雪白僧衣,手腕上以一條白蛇當繩咬住一枚白壺。
赤腳,一雙玉足卻不惹纖毫塵埃。
她輕靈走上吊橋。
襄樊城門外鬼氣重如大雪鋪天蓋地,唯獨她好似一尊觀自在菩薩,超度眾生。
釣魚台中,天符燃燒成灰。
「萬鬼出城。」
天師府道士嘆息一聲:「龍虎山輸了。爛陀山贏了。」
第101章 白衣觀世音
白衫白蛇白壺的女子肌膚勝雪,這樣一位仙佛女子從襄樊鬼門走出,徐鳳年韁繩所牽駿馬低頭長嘶,馬蹄使勁捶打地面,不僅是這頭牲口,馬隊皆是如此。
徐鳳年腳下那對幼夔都鱗甲豎起,通體猩紅,面孔猙獰,似乎遇上了不乾淨的濁物。
徐鳳年張目望去,不知神仙還是凡人的女子走上吊橋,護城河中不見有人踩踏,卻頃刻間水波洶湧,翻滾如沸,好似千軍萬馬而過。
老劍神李淳罡出涼州以後頭回露出凝重神情,腳步輕點,掠至徐鳳年與姜泥身前,為首站在吊橋這一端,與那女子針鋒相對,遙遙相望。
白衣觀音依然前行,行至吊橋中間,老劍神獨臂伸手,摘下匕首神符,兩兩對峙,不見吊橋上她如何動作,只看到護城河猛然炸鍋,眾人所見景象的鏡像扭曲起來,只剩下白衣觀音照舊清晰獨立。
徐鳳年終於看清那女子仿若籠罩於千重雪山後的絕美面孔,愕然驚呆,女子如畫,他知道她是誰了。
當初自稱從爛陀山而來的龍守僧人說要帶他去西域,這紅衣袈裟大和尚伸手是禪,很是出塵,所以徐鳳年特意上了聽潮亭,翻閱密典,眼前女菩薩便是佛門人物譜高居探花的密宗紅教上師,一大串頭銜,大慈法王,補處菩薩,六珠上師……四十幾歲的老女人了,徐鳳年本以為早已人老珠黃,即便駐顏有術,也不會青春純澈到哪裡去,可眼前女子除去身高過於高了點,容顏與二十歲女子無異,眉目慈悲,額心天生一點紅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