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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沃土千里養育出鼎盛文風的江南道,這支鐵甲錚錚戰馬雄健的北涼騎軍,顯得格外突兀。洪書文這幫土生土長在西北的年輕北涼蠻子,就尤為水土不服,說這兒的地面都是軟綿綿的,不爽利,馬蹄子踩在上頭都沒個聲響,更別提在關外大漠,縱馬揚鞭時的那種塵土飛揚,驛路官道兩側更是草長鶯飛楊柳吐綠的旖旎風景,讓洪書文等人沒有絲毫感到如何賞心悅目,只覺得胸口憋著一口悶氣,手腳都施展不開。相比這些習慣了西北黃沙風雪的年輕武人,袁左宗和一撥年少時經歷過春秋戰事的大雪龍騎鐵騎,就要心平氣和許多。
這支鐵騎日夜行軍,在幽州河州薊州境內並不刻意追求速度,不過南下中原的時候就變得推進極為迅速,但是北涼邊軍訂立的繁瑣規矩還是雷打不動,想要組建一支所向披靡的騎軍,健卒,鐵甲,大馬,糧草,軍律,戰場,缺一不可。二十年來,北涼邊騎的磨刀石從來只有北莽大軍,比如涼州游弩手的對手,絕大多數是董卓麾下烏鴉欄子這等勇悍敵人,這就讓北涼邊軍形成一種很有意思的錯覺,那就是很大程度上高估了天下兵馬的整體戰力,這一點恰恰跟離陽尤其是中原境內所謂的精銳兵馬相反,比如楊慎杏的薊州步卒就一貫瞧不起燕文鸞的步軍,廣陵王趙毅的騎軍就堅信可以與北涼鐵騎有一戰之力,靖安道的青州軍也從不把北涼鐵騎當回事,曾有領軍主將放話出去,什麼鐵騎不鐵騎的,身上掛幾斤鐵就是鐵騎了?何況北涼那鳥不拉屎的窮地方,士卒披甲的比例能達到半數嗎?
然後當這支大雪龍騎軍一覽無遺地出現在中原視野,朝野上下,閉門閉城閉營閉關,當然順便還有閉嘴了。
深沉夜幕中,在江南道五彩郡一個叫雙鸞池的風景名勝附近,大隊騎軍停馬就地休整三個時辰,北涼游騎斥候仍是以一伍成制向四周撒網出去,十里返還,在偵察游曳之前,每名游騎伍長都會從標長手上接過一幅地勢圖,繪圖極為精密嚴謹,不但詳細標註出了山川關隘的名字,許多時候甚至就連大小村莊哨所都有記載,顯而易見,這絕對不是臨時搜羅而來的地圖,更不可能從地方官府軍伍那邊借用,那就只能是北涼早就記錄在邊軍機密檔案的東西,看那些地圖紙張的新舊,最早也只是三年前左右,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盤踞西北俯瞰中原已經二十年的北涼邊軍,從未對中原真正的不聞不問!這種不顯於言語和桌面的蛛絲馬跡,讓整支騎軍從斥候到主力,從伍長到將領,從上到下,都出現一種隱忍不發的壓抑炙熱,如雪中架火爐。
大軍寂靜整肅,一行人卻在這個風雪夜緩緩而行,悄然離開駐地,騎馬去往江南名勝雙鸞池那座聲名遠播的千年古剎寒山寺,正是徐鳳年袁左宗徐偃兵三人和兩個當地人,一人是拂水房安插在江南道的諜報頭目,便是徐鳳年也僅僅知道此人化名宋山水。年近六十,麻衣草鞋,粗看就如常年田間勞作的老農,但是此人卻是創建拂水房的元老人物,被褚祿山依為心腹。另一人年齡與諜子相當,姓張名隆景,只不過氣態與前者截然相反,滿身富貴氣,是五彩郡當之無愧的首富,黑白通吃,綽號張首輔,寓意其在江南道五彩郡手眼通天,與一朝首輔無異,張家不算五彩郡的外來戶,只不過真正興起於二十年前,之前只算是一縣之內的豪紳人家,在張隆景手上開始飛黃騰達,富貴闊綽之後,不忘反哺家鄉,慷慨解囊資助過近百位貧寒士子,其中十多人如今都已是官品不低的實權人物,最為翹楚的兩位更是分別官至戶部郎中和一州別駕。
為了照顧多年不曾騎乘的張隆景,一行人走得不快,這讓張首輔很是忐忑不安,他本來安排了心腹扈從乘車而來,但是年輕藩王臨時起意要去寒山寺賞景,勛貴如北涼騎軍主帥袁左宗也是騎馬而行,張隆景哪敢唯獨自己一人乘車前往,當年從一個徐家軍中驍勇善戰的青壯校尉搖身一變,在五彩郡浸淫官場二十餘年,很多沙場稜角都已磨掉,何況距離當年香火已經隔了一代人,張隆景更不敢在聲名赫赫的新涼王跟前失了禮儀。
這次泄露身份,為舊主徐家的北涼騎軍資助糧草,子孫滿堂的張隆景並非沒有顧慮,牽一髮而動全身,其實家族內外的方方面面,都起了風波漣漪,近的不說,就說那些張家早年雪中送炭伸出援手的寒庶子弟,如今做成了身著青緋的官員,想必接下來就要一封封絕交信送往張家宅子了,說不得之後最想張家滿門抄斬的人物就是這撥人,熟稔人情世故的張隆景想到此處,多少還是有些苦澀。但要說後悔,絕對談不上,張隆景比誰都清楚,張家能夠有今天的地位,無論是官場能耐還是江湖地位,此刻身邊這個從未出現在自己面前的老諜子宋山水,這個躲在深沉陰影中的幕後老人,居功至偉。
張隆景兩腿兩側一陣火辣辣刺疼,一時間有些恍惚,作為老字營騎軍出身,遙想當年跟著大將軍南北征戰,甚至能夠在顛簸馬背上打瞌睡而不墜馬,更別提無比嫻熟的策馬廝殺,不曾想二十年後,就是騎馬出行都如此艱辛,原來自己真的是老了啊。
年輕藩王的言語打斷了這位張首輔的神遊萬里,「張隆景,等我北涼騎軍原路返程的時候,張家跟隨我們遷入北涼的事宜是否會有波折?如果有什麼困難,你現在就可以提出來,未雨綢繆,總好過到時候手忙腳亂。還有,我醜話說在前頭,北涼騎軍哪怕去了廣陵道戰場,但只要依舊留在中原,一般來說就不會有人敢動你們張家,可如果不遷徙入涼,整個家族就會是四面樹敵的嚴峻局面,別奢望昔年的好友會念舊情,到時候朝廷不出聲,地方官府和當地駐軍也會人心思動,所以你族內若是有年輕子弟心存僥倖,你最好跟他們把道理說明白,如果說不明白,打也要打明白,畢竟一時的家族不睦,總好過以後的家破人亡。當然,就像跟先前十六個家族那樣,我可以保證張家到了北涼境內後,不敢說日子比在原先地方更愜意,但肯定差不到哪裡去,家族子弟無論從文從武,北涼都會大開方便之門,我已經跟褚祿山和宋洞明打過招呼,官場和軍伍會為你們擠出五十餘個位置,分攤下去,一個家族好歹能分到手三個左右,最低官身也是實權的從五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