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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值的兩名烽子準時走到守望高台上,聽到腳步聲的司馬真銘轉頭看著那兩張迥異臉龐,一張稚嫩而朝氣,畢竟是個才十六七歲的孩子,另外一張滄桑且平庸,前者是這次臨時增添的烽子之一,用烽燧老卒的話說就是幽州境內來的新兵蛋子嘛,放個屁都是香的,不像咱們老傢伙,呆久了,拉個屎都沒味兒。後者是鹿尾巴烽燧的老前輩,姓薛,據說是葫蘆口最早一批烽燧戊卒,鹿尾巴建造好後,老人便是第一批入駐的烽子,熬了很多年才當上副帥,但烽燧後輩都喜歡喊他小薛,就連上任烽帥都說不知道這綽號到底咋來的,薛老頭脾氣好,也從不在意,被喊了後每次都還笑著點頭。鹿尾巴烽燧另外一名副帥郭熙正值壯年,是唯一一個喊老頭薛師傅的人,也是個怪人,不苟言笑,烽燧內有許多根穿鑿而過的滾圓大木,郭熙每天都要在圓木上翻來覆去打一套拳,一打就能打上半個時辰,當值守夜時,則在高台邊緣上練拳。司馬真銘自幼便跟隨幽州著名拳師練習武藝,大致清楚郭熙身手的深淺,也許把式不好看,但根基打得牢固,所以在自己擔任烽帥後,司馬真銘對性子沉穩的郭熙一向以禮相待,視為兄長。
司馬真銘對那少年烽子微笑道:「春眠難得,你再去睡會兒,我替你守望便是。」
那少年搖著頭燦爛笑道:「不了,邵三哥他們打鼾跟打雷似的,烽帥,你趕緊去休息吧,有我跟小薛當值,保管不出錯!」
老人和藹笑了笑。
司馬真銘顯然早已領教過那幫漢子的鼾聲如雷,會心笑道:「那我陪你們站會兒,反正也沒有睡意。」
司馬真銘有句話放在心底沒有說出口,也許以後有的睡了。
少年烽子像一桿長槍站在守望台邊緣,舉目遠眺。
身材矮小的副帥薛老頭走到司馬真銘身邊,伸手捏了捏棉絨乾癟的老舊襟領,默不作聲。
司馬真銘壓低聲音感嘆道:「薛副帥,看情形,咱們鹿尾巴的平安火燒不了幾次了。雖然北莽先鋒主力不一定瞧得上眼這邊,可就算他們一股腦衝去臥弓城下列營紮寨,但只要他們還覬覦著臥弓城後邊的鸞鶴、霞光兩城,鐘鳴寨這片就必然是他們的眼中釘,現在就看會是誰帶兵來攻打。」
眼神渾濁晦暗的老人嗯了一聲,搓著手輕聲問道:「司馬烽帥,說幾句實話,你別生氣啊,咱們鹿尾巴老卒其實心裡頭都敞亮,你跟咱們大不一樣,不用在這邊等死,讓家族砸銀子動用關係,完全可以把你調回更安生的幽州境內。烽帥你是真不怕死呢,還是想軍功想瘋了?」
司馬真銘沒有動怒,苦笑道:「我當然想過這件事,不過上旬一封家書讓我想都不用想了,我司馬家雖然在幽州是堪稱郡望二字的大族,但不說上一輩人,我這一輩司馬子弟就有四人在幽州軍中任職,加我有三人都在葫蘆口,我投軍最晚,烽帥根本拿不出手,我那個嫡房長孫的大哥,如今已經是霞光城內離校尉只差一步的檢校了,家族本意是要全力運作,儘量幫他找個檯面上說得過去的由頭藉口撤回境內,哪知我這大哥一根筋,就是不肯走,家族只好退而求其次,把其餘那個官職稍小的四弟徙回幽州,但是幽州邊軍那些將軍們又不是睜眼瞎,我司馬家也不是真能手眼通天的存在,出身長房的四弟一走,那麼我這個三哥當然得留下,我爹在書信里寫得雲遮霧繞,但意思大抵就是這麼個意思。我想這樣也好,好歹還有個十歲的同母弟弟,有他在娘身邊,過個四五年也就能撐起來了。一旦我死皮賴臉返回幽州,我爹娘還有弟弟,一輩子都要抬不起頭做人。」
司馬真銘原本苦澀的笑容,開始有幾分灑脫之意,瞥了眼那少年烽子後,望向老人說道:「年輕的烽子我不敢問,也不忍心問,但是我很好奇薛副帥和郭熙帥是怎麼想的。我在到達葫蘆口之前,聽說你們這類老兵油子打起仗來最精了,戰功先不管,把命保住再說其它。」
老頭子伸手扶在那根冰冷桔槔上,蒼老臉皮如枯樹般褶皺,一條條溝壑不知其中沉澱了多少悲歡離合,這位老副帥平靜道:「司馬烽帥,實不相瞞,老頭兒這輩子根本就沒上過沙場,從未經過里戰陣廝殺,只是很多年前遠遠見過幾次。自從十七八年前到了葫蘆口後,也從沒想過活著的時候會瞧見北莽大軍,打仗死人,老頭兒活了這麼久,本就是哪天一覺睡去哪天就起不來的人了,談不上怕不怕的,只是記起很多打仗後的慘事,不敢去想啊。很多年前,還沒有到北涼,看到路旁販賣兩腳羊,按斤兩售賣,邊上就備有持刀屠子和沸水大鍋。狗肉尚且有五百錢一斤,這羊肉才百錢一斤而已。」
司馬真銘一臉疑惑,不懂這賣羊肉吃羊肉有何可說的。
老人手指微微顫抖,輕聲道:「那『兩腳羊』啊,就是人,只有雙腳。女子被稱為『下羹羊』,瘦弱的年幼孩子則被稱為『小骨爛』。一些個稀罕的讀書人,只要不是太面黃肌瘦,價錢都能高些,叫做『書香羊』。」
司馬真銘幾乎作嘔,但是在頭皮發麻的同時,這位烽帥眯起眼,死死盯住這位戶牒寫明是幽州射流郡人氏的年邁副帥,一隻手也按在涼刀刀柄上。
此時,練完拳的副帥郭熙悄然而至,看了眼司馬真銘,默默走到老人身邊。
薛老頭淡然道:「都這個時候了,在北莽大軍面前,是北涼當地人,還是中原逃難的春秋遺民,重要嗎?放心,老頭兒不是什麼北莽諜子,我丟不起薛家祖宗的臉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