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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陽曆代皇帝之中,當今年輕天子趙篆,算是最有雅量。當然,這也只是與他父輩祖輩相比而言。」
安安靜靜聽到這裡,徐鳳年笑道:「所以你才有這趟北涼之行?」
年輕宦官搖頭道:「只要還姓趙,是不是趙篆根本無所謂。」
年輕宦官然後平淡道:「不湊巧,你姓徐,不姓趙。」
隨著這句話說完,街上正好飄起了濛濛細雨,整條青石板小街的輪廓都好像柔和起來。
……
這口水井位於驛館門口直街的拐角處,所以陳望在驛樓登高望遠,恰好能夠堪堪看到那邊的景象。
雖然夜幕又雨幕,可是陳望依舊認出那名出現在水井旁邊的年輕人身份。
陳望猶豫片刻,還是走下驛樓,只是不等他走出驛館大門,就發現徐北枳已經早早坐在門檻上,攔住了去路。
徐北枳不知道從哪裡又拎了壺酒,好似自言自語,「說好了不來,結果又來,最後又不見正主,看來這位平時瞅著氣態平常的馬夫了不得啊。」
陳望沉聲道:「徐北枳,你最好別攔我。那人的修為,絕對超出你的想像,甚至連你們王爺都無法想像!」
徐北枳臉色如常,喝了口酒,「哦?」
「徐北枳,也許徐鳳年不用畏懼世間任何人,但是他現在所面對之人,是例外!」陳望語氣焦急,顯而易見,能夠讓以沉穩著稱朝野的陳少保如此失態,肯定不是小事。
徐北枳扭頭笑問道:「要不要喝口酒壓壓驚?」
陳望差一點就要破口大罵,但是看著那雙清澈的眼睛,陳望重重嘆了口氣,接過酒壺,狠狠灌了一口綠蟻酒。
徐北枳沒有去接陳望遞還給他的酒壺,而是重新望向街道盡頭,喃喃道:「我跟那個傢伙從北莽一路殺回北涼,期間多次九死一生,比如被提兵山第五貉堵住,可我都沒有懷疑過能夠活著來到北涼。內心深處,總覺得只要跟在那個傢伙身邊,就算天塌下來,他也會罵罵咧咧第一個頂上去,總之,他先死,才會死我們。」
徐北枳咧嘴一笑,「就像這個傢伙不會告訴我離陽朝廷如何看重我,我也不會跟他說這些。」
突然徐北枳一拍大腿,「他娘的!在陵州龍睛郡跟鍾洪武掰手腕那次,我醉得不省人事,是這傢伙背我回去的,可別說酒話都給說出去了!」
陳望哭笑不得,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惦念這種事情?
這個時候,陳望記起戶部檔案里,有關徐北枳一件很容易忽略不計的雞毛蒜皮小事,就是在北涼,關係莫逆的徐鳳年和徐北枳其實從不稱兄道弟,但徐鳳年是柿子,徐北枳是橘子。
如果不是僅在北涼道,而是在一朝廟堂,兩人關係,大概可以稱為君臣相宜的典範了吧。
陳望想起當今天子。
會心一笑。
他也坐在門檻上,自顧自喝起酒來,很陌生的味道,畢竟十多年沒有喝過這種家鄉酒了。
但還是覺得
北涼家鄉有養育之恩,離陽朝廷有知遇之恩。
世間安得兩全法,家國兩不負。
會不會到頭來皆辜負?
就像辜負她一樣?
陳望猛然仰起頭,一口喝光壺中綠蟻酒。
徐北枳突然笑道:「陳大人,其實啊,說不定將來你有葉落歸根的一天。」
陳望握緊酒壺,輕聲道:「再也不回了。」
世間遺憾事,往往起始於再見二字。
而世間幸運事,又往往在於之後真正再見之時。
只可惜,遺憾事多,而幸運事少。
陳望重複道:「再也不回了。」
……
年輕宦官緩緩站起身,一隻手按在水井軲轆之上,「你爹,張巨鹿,曹長卿,還有你,加上那些早已被人遺忘的離陽前朝老人,其實都是一種人,我都不喜歡,但是捫心自問,不喜歡的理由,竟然是羨慕你們。」
年輕宦官陷入追憶,「離陽開國有幾年,那座為趙室子弟傳道授業的勤勉房就存在幾年,我很久以前非常仰慕讀書人,所以經常去聽那裡的那些讀書聲。很多內容我都忘記了,但是不知為何,至今還記得住一些,風雨淒淒,風雨瀟瀟,風雨如晦,既見君子……」
既見君子!
年輕宦官回過神後,低頭看著這個依舊坐在井口上的年輕藩王,笑道:「在我心中,曹長卿他們是君子,你也是,所以無論生死,我都很高興。」
小街上的雨點越來越大,年輕宦官笑意也更濃,「也許被一個籍籍無名的宦官視為君子,算不得什麼值得高興的事情,是吧?」
徐鳳年站起身,「被當做君子,當然值得高興。只是見到你,我高興不起來。」
年輕宦官微笑道:「不高興的話,就打一架?」
徐鳳年笑著回答道:「正合我意。能用拳頭解決的事情最好別叨叨,打不過了,咱們再坐下來繼續講道理。」
年輕宦官眼神讚嘆道:「怪不得說自己臉皮厚度相當,見識到了。」
徐鳳年仰起頭,望向灰沉沉的天幕,「有人教過我,行走江湖,臉皮不厚不吃香。」
就在此時,遠處樊小柴似乎受不了自己淪為看客,緩緩抽出腰間涼刀,開始在雨中狂奔。
糜奉節根本阻攔不住。
若是細看之下,就會發現樊小柴的衣衫在雨水濺射下,滴滴答答,看似輕緩,但是樊小柴原本僅是身體前傾的前撲之勢,在短短十數步之後,仿佛頭頂有山嶽壓下,被迫彎腰前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