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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符元年的這個多事之秋,似乎是真的不能再多事了。
太安城熱鬧非凡,走了一個曾經獨身西行萬裏白衣僧人,又來了一位學問齊天高的齊陽龍,在這段時間內,又有一個籍籍無名的小人物偶然冒了一下頭,但很快就復歸寂靜,而他能夠被人記住聊上幾句,還要歸功於張首輔的一句點評,「器局不足以容納才氣」,不論首輔大人的評語高低,這位被朝廷視野驚鴻一瞥的年輕人,叫孫寅,是太安城最為憎惡的北涼人士,如今在門下省任職,勉強算是入了流品。但深居簡出的孫寅很快就被京城拋之腦後,甚至遠遠比不上從青城下山入京的小真人吳士幀。
在坦坦翁大鬧尚書省腳踹兵部盧白頡後,桓溫非但沒有被朝廷怪罪,反而有小道消息傳出,坦坦翁極有可能會成為從不設門下省主官的離陽王朝,第一位完整執掌整座門下省的大人物,官階也開始真正與張巨鹿平起平坐,躋身王朝內屈指可數的正一品!不光如此,還有人說坦坦翁此次破例升官,是皇帝陛下的一箭雙鵰之舉,除了是要為齊陽龍入主中書省擔任中書令做鋪墊,而且只要傳聞屬實,那麼原本只在名義上分割尚書省權柄的中書門下兩處,就會徹底脫離首輔大人的掌控,到時候碧眼兒在永徽之春中朝堂上一手遮天的格局氣象,顯然會一去不復還。至於此事真假,恐怕整個離陽王朝也沒幾人敢拍胸脯確定,事實上兩大當事人之一的桓溫也不知事態走勢如何,但家門口都快被踩踏的坦坦翁似乎始終不怎麼上心,倒是那些門下省的清貴黃門郎都坐不住了,變著法兒拎酒去「暫任」左僕射大人的府邸討要內幕,坦坦翁倒也不故作高深,只與人說這等升官加爵的天大美事,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坦坦翁還直言不諱,反正我桓溫若能升官,原先的座位,肯定肥水不流外人田,就算去皇帝陛下那邊撒潑打滾,也要死皮賴臉從自家一畝三分地的門下省內提拔。此言一出,門下省皆大歡喜。
在門下省暗流涌動之際,擔任從八品錄事的孫寅還是每天按時點卯按時離去,在張首輔評論廣為流傳之時,有說孫寅會進階從六品的符寶郎,畢竟此職也可算天子近臣之一,雖比不得去年新設的「書房處」起居郎那般常伴君王身側,可依然足以讓年紀輕輕的世家子弟相當眼饞,可很快就不了了之,門下省大小官員本就不喜這個性情孤僻的外鄉人,樂見其不成。孫寅的這個錄事是坦坦翁大手一揮臨時添設的官身,舊有六位錄事主事都默契地聯手將孫寅排除在外,孫寅其實每天在門下省官衙內無所事事,甚至也不見他翻書練字,坐在錄事房最陰暗角落的位置上,除了發呆還是發呆。起先錄事主事都忌憚這個年輕士子終歸是坦坦翁「欽點」之人,好歹要留與他一點顏面,暗地裡如何絆腳是一回事,明面上還能和和氣氣,只是隨著時間推移,就發現左僕射大人把這傢伙丟進門下省後,根本就不再理睬,一次也未曾單獨召見孫寅,唯一一次踏足,還是跟一名老資歷的年邁令史談古論今,從頭到尾,都沒看孫寅一眼,如此一來,此地衙房內就連最後一點好臉色也沒了,孫寅無形中成了門下省最清閒的庸人,無事可做,無話可說,甚至可憐到無錯可犯。
秋雨連綿的黃昏時分,孫寅默然走出屋子,抬頭看著陰沉天空,期間身邊偶有同僚進出,都是相互視而不見。然後孫寅看到一個熟悉身影朝自己招了招手,跟上之後,兩人並肩而行,遠處一些身影看到這一幕後都瞠目結舌,雨幕之中,坦坦翁竟是在給一位年輕後生撐傘而行!而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晚生竟也能坦然處之?!孫寅開口說道:「聽說首輔大人今天在府上設家宴,左僕射大人這是去蹭吃蹭喝?就不怕只吃到個閉門羹?」
桓溫平靜道:「見不見是碧眼兒的事,去不去是我的事。」
孫寅眉頭緊皺,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當時在宮內設立書房處是為了針對張顧兩廬,如果多出一個中書令,就真要撕破臉了。」
桓溫笑道:「你小子其實是想說圖窮匕見這四個字吧?」
孫寅點了點頭。
桓溫沒有就這個話題延伸出去,而是問道:「你這段時日在想什麼?」
孫寅還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直截了當回答道:「我想先做荀平,再做張巨鹿。襄樊城有陸詡為靖安王趙珣代筆上疏,名動京城,在我看來,依舊還是頭疼治頭腳痛治腳的藥方子。」
桓溫笑眯眯道:「哦?」
孫寅淡然道:「我有一篇文,想好了一半,暫時已有登基、主政、持家、巡邊八字可說。」
桓溫何其老辣,宦海沉浮大半輩子,自是洞見幽遠,輕聲笑道:「看來是為太子殿下寫的一份東西,你這是要教殿下如何入繼大統,如何初坐龍椅面對兩班舊臣,如何扮演孝子嚴父,又該如何穩固版圖。孫寅啊孫寅,不是我倚老賣老,你一個不曾當過地方官甚至連百兩黃金都沒摸過的貧寒子弟,就要跟人講述如何治理天下,是不是太好高騖遠了?那讀書人荀平,好歹是齊陽龍的得意門生,盡得縱橫術真傳,而碧眼兒也曾在我們恩師門下浸染多年,你?」
孫寅反問道:「江河野鯉跳不得龍門?」
桓溫哈哈大笑,「朝白衣暮卿相,不是不可以。」
還幫著撐傘的桓溫笑過之後,感慨道:「讀書人的好世道來嘍,也許一篇文章數萬言,就能買來一個帝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