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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儒生好似打定主意要再聽一場說書,很識趣地與茶坊夥計要了壺茶水,喝得倒是不算多,許多茶水都被他在桌面上橫抹豎畫鬼畫符了去,負劍男子始終目不斜視,如小廟裡的泥塑菩薩一般,養氣功夫一流。
老儒生笑眯眯道:「少朴,喝一杯?」
中年男子搖頭,畢恭畢敬說道:「不敢。」
老儒生仿佛聽到一個天大笑話,拿手指點了點這位後輩,「連李密弼都敢光明正大的刺殺,天底下還有你孫少朴不敢做的事情?」
負劍男子不苟言笑,也不懂玩笑三昧,一本正經道:「那喝一杯。」
老儒生搖了搖頭,「不給喝了,你這呆貨。」
老人揉了揉臉頰,緩緩說道:「我罵李老頭心術不正要遺禍北莽百年,他罵我迂腐不堪不配做帝師,這些都是在皇帝陛下眼皮底下的廟堂廷爭,都擺在檯面上,勉強能稱作君子之爭,少朴,以後你就別去跟李密弼那邊抖摟劍氣了。刀只單刃,根腳便偏頗,故而是殺人利器,劍卻有雙峰,不偏不倚,君子入世救人才是劍道正途,一個王朝,正奇相輔,少不得持刀武夫也少不得佩劍君子。這些呢,其實都是場面話,說到底你畢竟還是棋劍樂府的劍府府主,親自出手打打殺殺,宗門也沒光彩,面子這東西,得靠成材的後輩去掙,里子這玩意,才靠你們幾位支撐。正如說書先生所說,李淳罡是劍道第一人,要我來說,這位劍神的閉鞘劍,所謂我不出劍,胸中自有劍意萬萬千,遠比兩袖青蛇與劍開天門更是劍道圓滿境界。少朴,你也該學一學。」
中年男子點了點頭,他這輩子只服氣眼前一人。這位老人中原大局尚未落定便隻身離開北莽,趕赴南邊,春秋一統後,仍是在那片硝煙逐漸消散的異鄉逗留了整整二十年。
負劍男子詞牌名劍氣近。
高踞武榜前列的洪敬岩是他的閉關弟子。
接下來兩場說書,老儒生都一字不漏聽入耳朵,時而點頭時而搖頭,反正除了一名同桌還算威嚴的劍士,也不會有人在意一名貌不驚人的酸臭老書生是死是活。期間有兩撥飛狐城青皮土棍來鬧事,第一撥被茶坊掌柜拿銀子打發回去,第二撥就要出手毒辣許多,死死護著捧琵琶孫女的說書老人被一拳砸在臉上,如此一來便惹了眾怒,茶客們付了茶資就等著聽幾段好故事,你這些潑皮耍橫可以,別打老傢伙嘴臉啊,萬一打傷了豈不是白掏銅錢買茶聽說書了?混子們撂下狠話,再敢吹噓那北涼世子如何英雄就回頭再結實痛打一頓,這才大搖大擺而去。第三場說書尾聲,有幾匹駿馬來到茶坊外頭,跳下幾位飛狐城膏粱子弟,帶著六七名惡僕,二話不說就衝著目盲老人打去,一名官家子弟更是獰笑著扯過小姑娘的頭髮,揚言要將這小涼蠻子丟到最下等的窯子去做婊子。老儒生臉色如常,「民與民斗,各憑本事,生死有命。官與民斗,老夫就要計較計較了。」
「少朴。」
一瞬間,聽聞吩咐的負劍男子劍不出鞘,劍氣卻近。
老儒生不去看那鮮血淋漓的場面,伸袖抹去桌面上密布猶如蟻穴的兩朝邊防圖,沙啞呢喃道:「二十年間,當過錙銖必較的商賈,做過流離失所的耕農,當過巡夜更夫,給官吏當過埋頭刀筆文案的狗腿幕僚,為青樓名妓寫過曲子,做過走南闖北的鏢師,給風流名士做過詞伶幫閒,當過小城的縣令,三教九流,也算囫圇做了一個遍,春秋九國,也都走了一個遍。再花上兩三年時間走一走北莽八州,大體可以去王庭帝城為皇帝陛下打一副大棋譜了。」
老儒生平淡道:「黃三甲啊黃三甲,你以中原九國做棋盤,我以兩朝分黑白,你約莫要少去一甲了。」
老儒生突然笑道:「都是一隻腳在棺材裡的人了,勝負心還如此重,不好。」
客棧,徐鳳年看到才踮起腳尖去一探窗外究竟的陶滿武猛然縮回身子,跟白日見鬼一般,小跑到床邊,脫了靴子就跳到他身邊,抱著奇巧盒子,小臉蛋神情複雜。
徐鳳年打趣道:「怎麼,該不會是真見著你董叔叔了吧?沒道理,換做是我,早就大喊一聲跳下樓去。」
小姑娘舉起手中盒子,歪了歪腦袋,怯生生的,認真說道:「要是明天盒子裡小蜘蛛結了網,你就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徐鳳年直截了當拒絕道:「你當我傻啊,要是你讓我去跟你那戰功卓著的董叔叔見面,或是以後讓我去背那錢囊,我能答應?」
小丫頭仍是舉著小木盒子,泫然欲泣。
徐鳳年沒好氣道:「去去去,甭跟我來美人計,這世上還真沒這樣的水靈姑娘。」
猶豫了一下,徐鳳年自嘲道:「就算有,也不是你這個才四五六七歲的黃毛丫頭。」
徐鳳年想要下床去看熱鬧,結果發現被她扯住袖口,低頭一看,小丫頭眼眶濕潤,有洪水決堤的跡象。徐鳳年耳力敏銳,自然聽得出樓外那是一百精銳鐵騎過街的動靜,在飛狐城有資格折騰出這種大手筆的寥寥無幾,澹臺長平算一個,只不過這名城牧長公子向來鋒芒內斂,不至於帶兵來城內東北角耀武揚威,聯繫陶滿武的異樣神色,真相也就水露石出。這麼個懵懂未知的小丫頭,相逢不到一月,哪來什麼刻骨銘心的兒女情長,徐鳳年覺得她也就是吃痛一陣子,見著了那名在北莽政壇平步青雲的董叔叔,無須多長時間,也就淡而忘之,多少口口聲聲海枯石爛的海誓山盟都無非如此,他們這對事實上恩怨糾纏的一大一小,這份香火情,抵不過幾場風吹雨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