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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娘抬起頭,咬著嘴唇眼神清澈說道:「要還!」

    徐鳳年笑道:「要還?好啊,五百兩銀子打底,再說了這官場上也不是你送銀子別人就願意收的,與那位將軍那裡要來的人情,你又怎麼折算?值不值一千兩?算你一千五百兩,你慢慢還個五十年?」

    小娘平靜道:「以後讓右松接著還。」

    徐鳳年哭笑不得,這許織娘的執拗性子,莫不是打娘胎里就帶來的?

    小娘突然輕聲道:「我其實知道公子也不富裕,萬萬不能讓公子做這個冤大頭,心裡過意不去。」

    徐鳳年訝異道:「此話怎講?」

    小娘臉頰紅潤,弱弱說道:「公子方才接過碗筷的時候,許清看到公子手心和十指都是老繭。」

    徐鳳年愣了愣,笑容古怪。

    小娘誤以為傷了這位陵州士子的自尊心,她可是也曾聽說大城裡的士子書生們,重臉面重過錢財,仁義道德比黃金白銀要更值錢,對此她不太理解,卻也覺得是極好的事,若是因此讓這位負笈遊學的士子覺得拉不下臉?小娘一時間只覺得自己的嘴太笨,悄悄拿兩根手指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眼眶裡一瞬就又濕潤,以前她日子再苦,委屈再大,也不會如此軟弱的。

    徐鳳年欲言又止,沒有解釋這裡頭的誤會,轉身朝躲在灶房門後的右松招了招手,將春雷刀摘下交到稚童手裡,正了正臉色說道:「不管你怎麼想,我說完一些話就要走了。這筆銀子,你真想著還,也行,等哪天一口氣攢夠了,再來陵州找我,否則你就當作我丟不起那個每次收你幾十兩碎銀的臉。我哪怕再雙手老繭,家境一般,既然是士子,這點臉皮還是要硬撐起來的,士族門第里出來的人,跟你一樣,在錢的事情上比較認死理。」

    小娘嘆息一聲,不敢再一味鑽牛角尖,生怕這位好說話的公子一氣之下拂袖而去,本就是她與右松的大恩人。

    右松抱著這柄名聲不顯於北涼的春雷刀,連北涼王府也沒有幾個人曉得它與繡冬刀的名號,恐怕也就梧桐苑那些個丫鬟才曉得,但梧桐苑看似和睦,世子殿下與她們從不講規矩,可她們如何敢不與北涼王府講規矩?任何有關世子殿下的消息,再小再瑣碎,一旦傳入外人耳朵,就是死罪一樁,北涼王徐驍對世子殿下和藹得不像話,對下人們,尤其是不懂規矩的僕役,可從沒好心情去聽冤屈,打死餵狗,都算心慈手軟了。果毅都尉皇甫枰之所以知道這柄春雷刀,還是那晚在王府上與徐家父子「閒聊」,才抓住一些當聖旨去聽的蛛絲馬跡。右松一臉崇拜問道:「大哥哥,你肯定打得過那些倒馬關甲士,對不對?」

    徐鳳年笑了笑,輕聲道:「打是打得過,就算殺幾個人也不難,只不過有些事情,清官難斷家務事,打殺了無益於大局,還不如耐下性子講講道理,如果真的講不通,再打架也不遲。右松你要知道,光讀書讀功名是不錯,但很多時候還得靠自己拳頭去跟人說話,像那張順,教書的老夫子學問大不大?道理懂得多不多?可張順和老夫子頂角起來,你覺得最後是誰趴下?當然,老夫子有舉人身份,見到縣太爺也都不用下跪,張順一個斗大字不認識的青皮無賴,一般情況也不敢在老夫子面前蹦跳。」

    小娘細細咀嚼其中味道,不言不語。

    右松使勁點頭道:「右松讀書是想給娘親爭光,但也想跟大哥哥這樣行走江湖,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徐鳳年伸手點了點稚童的額頭,柔聲教訓道:「你這小肚子能吃幾碗粥?多大胃口吃幾碗米飯才是對的,先把老夫子傳授你們的四書五經讀好了,再說其它。」

    右松突然悶聲道:「大哥哥,我爹是英雄。」

    徐鳳年語調古井不波,眼神卻溫柔道:「你爹是不是英雄好漢,我沒見過,不知道。但是右松和你娘,都很好。」

    很好。

    除此之外,可以舌燦蓮花的世子殿下竟是也不知如何評說。

    徐鳳年望向門外,院裡牆根晾著一排等人高的白菜牆,自言自語道:「我有一個家,很大,比你們這個家應該大了許多。有我爹,有管事,有丫鬟,有護衛,有門房,有女婢,有馬夫,有很多很多人,這個家大到許多人我一面都沒見過,每個或多或少都有私心,在自己的位置上為他們身後的一個個小家去做事,我要是想打理好這個家,不是說誰犯錯了被我撞上,憑著身份去敲打一下就完事了,好比哪怕是一個家裡角落馬廄附近的一些恩怨,我也不是輕鬆拿下誰換上誰都能讓家務事變得更好,也許換上一張新鮮面孔後會更糟糕,總有很多在我家外頭虎視眈眈的人,想著把釘子塞進來,明面上幫你做事,其實是想著掏空我的家底。我像右松你這般大小的時候,也不懂事,躲在自己小小院子裡,就覺得天塌不下來,可長大以後,才知道我爹這樣積攢下挺大家業的人,總有一天也會力不從心,他有太多事情需要顧忌,家裡太多人都是跟他一起進屋子的,而且家外那些靠著我們家的鄰居們,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人情啊,這些人曾經都出過死力給我爹做事,才有今天的大家大業,我爹再心狠,也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殺雞儆猴一次有用,次數多了,許多人也就學聰明了,撈錢挖牆腳的手段更加隱蔽含蓄,我爹也就更頭疼了。一開始我爹讓我離開家門,出去走走,我還覺得受了天大委屈,後來才逐漸知道,多看一看別人如何過日子,是很有用的。這次我說是負笈遊學,之所以從涼州走到倒馬關這裡,都沒有單槍匹馬,只不過是想再看一看咱們北涼老百姓們是怎麼過活的,過得好不好,就像一個初出茅廬的修補匠,家裡窗戶破了,得縫補一下,否則以後風雨來襲,就要吃痛,牆被人挖了洞,得填一下。但僅僅頭痛醫頭腳痛醫腳,這樣縫縫補補,還是不頂事,得知的病根在哪裡,才好對症下藥,一個家跟一個人一樣,病入膏肓再求爺爺告奶奶,會來不及。我現在要做的事情,就是不急著自己露面,先找幾個用起來乾淨利索的下人,推到前面去,讓他們既當釣魚的漁夫,又替我當一下裱糊匠,遠比我自己去捋起袖管敲打誰,來得長遠裨益。以前我見過一個姓軒轅的人,他清理家務事,就太過徹底了,幾乎掀了一個底朝天,我家一個姓陳的親戚,可能想著這麼做,也有這個本事,但我不想重蹈覆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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