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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輛臨時僱傭駛向城池的馬車上,車夫是個面黃肌瘦卻眉目伶俐的中年漢子,正在唾沫四濺說著那座城的「規矩」,身邊坐著個在西域不太常見的年輕人,若說那儒雅青衫的裝束在城內倒也不稀罕,只是年輕人的風貌,少見。在土生土長的漢子看來,這位客人就像是自己早年聽說的那種說書上的人物,一個上京趕考的書生,借宿古廟,然後會遇上化為人形的狐精。黃昏中,漢子抬頭看了眼已見依稀輪廓的巨大城池,隨後眼角餘光忍不住打量了那個出手不算闊綽的外鄉僱主,有些惋惜。在他們要去的那座城,雖然大多人的生生死死都循著規矩來,可規矩也總得有人來訂立,那不幸遇上了這小撮人,他們講不講規矩,就只是看心情了。有人會因此一夜富貴,給城內大人物相中後,在聚居著十多萬人的西域第一大城內一步登天,也有人因此就再沒了消息。車夫前些年曾經就載了一伙人入城,四個人,三男一女,佩刀攜劍,瞧著都挺有把式,結果還沒歇腳,就給從內城衝出的騎隊堵住,那真是好一場廝殺,四人身手的確了得,直接就躍出馬車,拔地而起躍上了屋頂,潑水一般的箭雨也沒傷著他們分毫,他沒敢多看,棄了馬車幾乎是爬著離開,事後得知那四人都給吊死了在正東城門口上,據說是中原那邊來尋仇的豪俠,不料當初仇家成了內城的權貴,不過折了四五十號人,就讓他們把命交待在城裡了。這類慘劇,其實每年都會有好幾樁,歸根結底,那座城誰都可以來,但不是誰都可以走。不過車夫沒敢說這一茬,生怕嚇著身邊的年輕僱主,當然更怕自己的那份佣金變成飛走的煮熟鴨子。
在那輛寒磣馬車入城前,車夫好心給年輕人多嘴說了些城內的現況,比如城分內外,外城有四個地頭蛇的幫派宗門,喜歡沒事就出城玩騎戰,兵力最盛時雙方足足小千人的騎軍衝鋒,聽說四股勢力加起來得有戰馬三千多匹,甚至連強弩都有好幾百張,惹上他們就等著被五馬分屍吧,反正那些傢伙不是沒做過這種事情。內城有三個姓氏的傢伙更是惹不得,都極有來頭和家底,反正在這座城內他們就是土皇帝,其中那個柴家就收藏了二三十件龍袍蟒服,柴氏家主少數幾次大張旗鼓的出行,還真就是如傳聞那般身披龍袍,身邊數位美人則是人人鳳冠霞帔,真跟皇后貴妃娘娘似的,讓人大開眼界。臨近城門口,口乾舌燥的車夫摘下羊皮酒囊灌了一口酒,轉頭望向那個認真聽自己說話的年輕人,咧嘴笑道:「說這些也就是讓公子多長几個心眼,不過萬一,小的是說萬一真遇上了麻煩,如果身邊附近有那些手持轉經筒的紅衣和尚,公子一定要趕緊去他們身邊求救,畢竟在咱們西域他們就是活菩薩,再不講理的人,總也會收斂些。」
入城後,那個公子哥他推薦的一家城東鬧市客棧下車,多給了車夫幾兩成色很足的銀子,雖有黑鏽,卻無暮色,看著就討喜。這讓車夫覺得話沒白說,好人有好報啊。只不過當他看到那個年輕人毫無心機地緩步走入客棧,車夫的眼神有點複雜,其實啊,自己那些話終歸仍是白說了,外地人進了這家客棧,能不能活著出來就看天意了,就算能僥倖走出,那也要掉好幾層皮。不過想到事後客棧會按照宰割肥羊的身家給自己一點分潤,車夫忍不住偷偷笑了起來,不過就在此時,那個年輕人也回頭笑望過來,車夫的笑臉頓時略微僵硬在那裡,但很快他的笑意就恢復正常,還朝那個已經羊入虎口卻不自知的可憐蟲擺了擺手。
在車夫歡快揚鞭離去的時候,大概不知道這座城池如果是一條盤踞在西域版圖上的地頭蛇,讓人畏懼,那麼他則親自送來了一條其勢足以輕鬆吞蛇的走江大蛟。
僱傭馬車進入城池的他,正是從爛陀山沒能得到明確答覆的徐鳳年,在冊不在冊的西域僧人有三十餘萬,附庸爛陀山的僧兵在檯面上便有四五萬之多,但是徐鳳年就算親自駕臨爛陀山,也沒能成功帶走一兵一卒,但是事情並非沒有半點轉機,徐鳳年來這座大奉王朝的西域都護府,就是為那個希望渺茫的轉機盡人事,然後聽天命。內城中央有座高不過二十丈的小山,被稱為小爛陀,山頂有世間最大的一座轉經筒,銅身鍍金,重達十二萬斤,筒璧外雕刻文殊普賢觀音地藏四大菩薩和栩栩如生的八千眾天女,筒璧內篆刻有八十一萬條六字真言和全部大藏經。轉經筒虛設有讓人抓握的轉經大環,之所以說是虛設,是因為此轉經筒自打造而成後,就沒有誰成功推動起來過,那麼每轉一周相當念佛八十一萬聲的大福緣,也就至今沒有誰能夠消受了。
這件奇聞軼事隨著佛法東渡,在中原亦是流傳已久,據說這「此法難轉」的難,首先難在登山小爛陀,再難在那等相當於十數萬斤的龍象之力,三難在是否有佛緣。曾有爛陀山僧人言即便呂祖王仙芝兩人,仍是難轉。
對於徐鳳年而言,且不論是爛陀山讓他去轉動轉經筒,就算他要強行嘗試,也不是沒有可能,但徐鳳年也不敢說一定可以,爛陀山得道高僧輩出,劉松濤這般的人間佛陀尚有兩位,加上那個六珠菩薩,還有那數十位上師,他們一旦聯手要防禦什麼或者說不讓誰做什麼,的確可以讓人難如登天。徐鳳年相信以武評十四人之力,僅就力量來說,推動轉經筒並不難,真正的難處應該在於那個似有似無的佛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