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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哈哈笑道:「殿下愛江山愛美人,國之幸事。」
兩人散步了一盞茶功夫,年輕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宋堂祿突兀出現在他們面前,趙篆沒有多言,直接原路返回,帶著那幫意氣相投的東宮客人離開齊府,看上去個個乘興而來乘興而歸。
各自登入馬車之前,馬車離吳士幀較近的晉蘭亭走上前,輕聲說道:「士幀,記住,跟你爹說一句,齊大祭酒說了,身子比什麼都重要!」
吳士幀一頭霧水,疑惑問道:「嗯?三郎這是什麼意思?」
晉蘭亭沒有細說,臉色平靜道:「你只管轉述,你爹會明白的。」
吳士幀經過提醒後,也知後覺咂摸出其中玄機,臉色沉重起來,壓低聲音說道:「三郎,這份恩情,吳士幀記下了!」
晉蘭亭擺了擺手,走入馬車。
坐在故意換了輛素樸馬車的車廂中,如今被京城顯貴敬稱「三郎」的晉蘭亭盤膝而坐,伸出雙掌,五指輕輕敲擊五指,笑意深深。
不知哪位世事洞明的先賢說過,假使把整個天下比喻成一張大網,那些道路皆是網線,那麼王朝中樞的太安城就是這張網的起始點,稱不稱得上一位中樞重臣,不是看什麼做官做到了幾品,關鍵就看有沒有吐絲編網的能耐。晉蘭亭覺得自己已經有這份本事了,因為他可以牽動許多王朝大佬,進而影響到離陽的走勢,哪怕現今還是微不足道,但這個路人皆知的態勢,不容任何人小覷。
袁庭山的京城之行沒有大張旗鼓,就像這次拜訪齊府,也是「順路」搭了太子殿下的車駕,兩人同車而坐,趙篆和袁庭山兩人一左一右懶洋洋靠著車壁,顯然這幫人中,就數他們最投緣。
趙篆笑道:「庭山,為何不讓齊先生把話說完?」
袁庭山摸了摸那柄沒有懸佩登門的名刀「蛟筋」,眼神複雜。
趙篆閉上眼睛,笑容不減,「其實你將來是做徐驍還是顧劍棠,我都不在意。相比英明神武的父王,我遜色太多,唯獨容人一事,我勝出那麼一點點。」
袁庭山坐直身子,汗如雨下。
趙篆自言自語道:「濃霜猛於烈陽,可惜鄉野老農都懂的淺顯道理,結果京城那麼多聰明人都不懂。」
第085章 霜殺百草(三)
齊府書樓,齊陽龍看著那個難掩疲態的中年男子,感傷道:「陛下,一張弓的弓弦繃緊了整整二三十年,怎能不壞?」
趙家天子豁達笑道:「沒辦法,以前沒有先生在身側輔佐,如果先生早入京城二十年,寡人說不定還能多活個二十年,只是世事難全,寡人也看開了。」
齊陽龍輕輕嘆息,隨即正色道:「有一事,不知當問不當問?」
皇帝點頭道:「寡人與先生,就如先前那封密信所言,無事不能說,無事不能做。」
齊陽龍問道:「陛下能容坦坦翁的狂狷風流,能容黃門郎們當值時的酗酒酣睡,能容眼皮子底下的張顧兩廬,能容身前碧眼兒和身側韓生宣兩位『立皇帝』能容江南的文人議政,能容讀書人寫懷古詩,追憶前朝。能一日不曾懈怠政務,二十年間,披朱文字累積多達九百萬字。為何獨獨不能容一個偏居一隅又無反心的異姓藩王?」
皇帝苦澀道:「先生如此明知故問,是怕寡人執意要讓北涼難堪嗎?」
齊陽龍沒有說話,眼神熠熠,盯著這位自年輕時便雄心萬丈的中原之主。
他沒有先帝一統天下的功勳,但志向之大,猶有過之。
皇帝感受著書樓內的樸拙書氣,那種香氣,他小時候就再熟悉不過,還經常跟那位關係最好的皇兄趙衡一起撕書玩耍,反倒是跟同父同母的弟弟趙毅,在那會兒一起的時光不多。皇帝略微失神之後,收回思緒,平靜說道:「先生請放心,寡人唯一難容之人既然已經死了,那麼一個鹿鳴郡的宋洞明,還是能夠容忍的。先生要開禁漕運,全力支持北涼抗莽,寡人也聽的進去勸,就在入府之前,已經授意吏部和戶部,讓他們不要繼續刁難北涼。」
皇帝繼續說道:「先生入京之前,曾經問過寡人會如何處置張巨鹿,說實話,不是寡人難容這位張首輔,而是趙室江山難容,必須要寡人做出取捨。就事論事,寡人聲望遠遜先帝,登基之前,父王在病危之前就給我們這些皇子訂立了一條秘密家規,不論何人繼承大統,務必重文抑武,這也是趙衡輸給寡人的真正原因,他太像先帝了,戎馬軍功,是九個皇子之中最高的,如果他坐北望南君臨天下,就算耗盡國力,也會跟北莽較勁,寡人當年還能懸崖止步,趙衡註定做不到,記得小時候,他就說過要手持玉斧在北莽以北,南疆以南,都劃下國界。」
已經算不上正值壯年的趙家天子背對齊陽龍,伸出手指摸著一部古籍,無奈道:「到了寡人兒子這一代,長子趙武輸給四子趙篆,也是此理。稱帝之人,不可無吞莽雄心,卻也不可雄心過壯,只是那篆兒聲望又輸給寡人這個當爹的,當年我制衡武人,已是極其艱辛,接下來篆兒想要馴服文官,也是任重道遠,有沒有張巨鹿的文官集團,截然不同。等寡人死後,有張巨鹿在世一年,無論他在朝在野,篆兒就都要年復一年地束手束腳。而且篆兒天生有雅士風骨,性情風流,很多時候他明知不對,也會對那些握有刀筆的文人心軟。讀書人,即便真正心繫天下,可要他們一旦做起有益蒼生的事情,往往眼高手低,力所不逮,這樣的文官,位置越高,越是可怕。其實先生與王祭酒那場在上陰學宮的天人之辯,我是傾向於落敗的王祭酒,只是這種話,在寡人這個位置上,不好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