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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鳳年輕輕搬了一張椅子坐在她身邊,看著批朱完畢然後整齊放好的一摞摞公文,仔細分門別類,她雙臂壓著一份尚未落筆的摺子,徐鳳年低頭望去,是流州那邊的一份公務,說得正是當下正在暗中進行的大換血,一批批流民有序遷入膏腴之地的陵州,再安置沒座位坐在涼幽陵三州官場的外地士子進入流州為官為吏。徐鳳年收回視線,認真打量著這個自己一直疏離的青州女子,她穿了件入鄉隨俗的小花錦衣裙,遠遠不如江南女子裝束那般層層疊疊柔腸百轉,北涼晝夜溫差極大,椅背上掛了一件禦寒所用的淺綠罩衣,大概是睡得急匆匆,忘了披上,因此她睡覺時下意識抱緊雙臂,多半是沒有睡踏實。徐鳳年嘆了口氣,小心翼翼抽出罩衣,幫她蓋上。徐鳳年當然知道,這是那個上柱國陸費墀都寵溺而且打心眼欣賞的陸家女子,陸丞燕很聰明,正因為她的靈慧,才會感覺得到徐家從徐驍到徐渭熊,還有他這個夫君,心底都更偏袒王初東,而不是她。但這樣一個從未流露半點委屈幽怨的女子,更是做出過在陸氏新祠堂外拔劍欲殺人的舉動,不光是那些陸氏老小,估計連她爹都要心生不滿,雖說嫁出去的閨女難免就是潑出去的水了,可胳膊肘也太往徐家拐了,竟是半點都不讓陸家這個娘家占到便宜,是個人都難免會腹誹,那她陸丞燕為何要嫁入徐家?陸家歷經千辛萬苦,跑來這貧寒之地落地紮根,難道就不該享點福沾點光?
徐鳳年坐在陸丞燕身邊,開始親筆批註一張張公文摺子,期間三等丫鬟弦歌躡手躡腳走近,輕聲說陸小姐讓自己半個時辰後就得喊醒她,徐鳳年擺了擺手。
夜深人靜,唯有筆鋒划過宣紙,輕輕簌簌。
新丫鬟駿秋偶爾會壯起膽,轉頭悄悄看一眼那位人間富貴極致的年輕男子。
當窗外天空泛起魚肚白,徐鳳年批完大大小小的摺子公文,無聲無息地走出梧桐院。
駿秋一整夜都毫無睡意。
一次次偷看,都沒看出這位風流倜儻的年輕藩王怎麼就能殺掉那個武帝城城主,那可是活了一百歲的老怪物啊!
一直不敢出聲的弦歌拿一團廢紙砸了一下這個不知輕重的丫頭,後者俏皮吐了吐舌頭。
當陸丞燕迷迷糊糊醒來時,徐鳳年已經出城趕往邊境。
她只看到桌上的那座大山堆,已經搬空。
第051章 廟堂老梁,北涼青壯
一座山林雅舍,有兩位老人對坐吃蟹。年紀更大的一位,眉發雪白,手邊桌角還蹲著一隻慵懶白貓。秋風起蟹腳癢,可離著最佳吃蟹時令本該還差了兩旬時光,不過太安城作為離陽京城,收納貢品無數,有背景有關係的饕客,自有獨到門路,泱州有汾泉湖,產紫須黃蟹,因為道教祖庭龍虎山天師府多黃紫貴人,不知哪位雅人取了個龍虎蟹的綽號,一直沿用至今。此種相較其餘湖蟹河蟹剛好早熟兩旬,才入秋雌蟹便已黃滿肉厚。一身雪白的老者慈眉善目,桌上有瓷碟擱置造工精巧的蟹八件,老人吃蟹講究,時不時捻起一塊薑片放入嘴中,祛除蟹寒,更有俊俏婢女端盤,放有一叢不知何處採摘而來的初秋新菊,用以擦手解腥。這位老人吃蟹輕敲慢剝,一切井然有序,顯然是個深諳此道的老饕。對面一位年紀也不小了,可比起這位養了只名貴「雪獅子」的老人,還是要差一個半輩分的歲數,他吃起蟹來,明顯就要狼吞虎咽,吃相邋遢,也沒有那瑣碎的蟹八件,吃得他十指都是金黃油膩,還不忘伸入嘴裡舔掉,看得那白眉老者的貼身丫鬟一陣頭皮發麻,不過卻也不敢流露出絲毫的鄙夷,須知此老正是名滿天下的坦坦翁,離陽王朝堂堂門下省的主官,若不是他的臨陣倒戈,廟堂之上,至今都不會有人敢跟首輔張巨鹿正面交鋒。不過她小心伺候了幾個年頭的那位老人,卻也絕非俗人,江心庾氏的老祖宗庾劍康,真正算起來,便是坦坦翁也該喊一聲師伯。婢女心底有些無奈,這場宴席,本是老祖宗拉來棠溪劍仙幫著說情幾句的,不料兵部尚書盧白頡因為臨時軍務纏身,桓老爺子就不樂意等了,庾氏老祖宗也不好說什麼。
庾劍康,正是在江南道報國寺後山,那個能夠逼迫黃冠道姑許撲去向北涼世子自薦枕席的威嚴老人,也正是他說服了棠溪劍仙這位後輩進京為官,琳琅盧氏這才有了如今的鼎盛氣象。老人吃完蟹漱過口擦過手,輕輕呼出一口氣,那調教得極其伶俐的婢女識趣離去。庾劍康伸手摸了摸白貓的腦袋,看著那個隨手將油膩擦在衣襟上的坦坦翁,輕聲笑道:「僕射大人,什麼時候有空去江南走走?好讓老朽盡一回地主之誼。」
坦坦翁笑道:「庾老,你我情份沒到那一步,咱們就別瞎客套了。說實話還有好幾筆舊帳都沒算清楚,不過既然算來算去都是糊塗帳,我桓溫這些年能夠自欺,庾老可莫要再欺人啊。」
庾劍康深深看了眼這個二十幾年沒見到的坦坦翁,壓下心中那份小荷才露尖尖角的陰微鬱氣,自嘲道:「當年確是老朽小覷了你,棒打鴛鴦,這也是老朽生平一樁大憾事。」
桓溫搖晃了一下手臂,開門見山道:「你放心,你庾老是你庾老,庾廉是庾廉,盧白頡更是他盧白頡,我桓溫還沒心眼小到遷怒他人。只是庾廉當不成那『三進宮』的吏部尚書,爭不過張廬門生趙右齡,我桓溫確實是攔路石之一,卻也不是私怨至此,不過是他庾廉這塊木樑子撐不起吏部,若是戶部工部這種衙門,桓溫還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想要執掌馬上就要提高品秩的吏部,那他庾廉可得求著祖墳冒出好粗的青煙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