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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詡沒有流露出半點誠惶誠恐的神情,坦然道:「可惜陸詡是個瞎子,看不到皇宮的壯觀景象。」
彎腰低眉的秉筆太監瞧見這一幕後,眼皮子抖了一下。
年輕皇帝和仍是白丁之身的陸詡一起登上台階頂後,陳望笑著向陸詡打招呼道:「門下省陳望,有幸見過陸先生。」
陸詡作揖道:「陸詡拜見陳大人。」
陳望坦然受之。
那一拜,是陸詡入京後,直到人生盡頭,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向某位離陽官員行禮。
很多年後,陸詡悄然病逝,首輔陳望站在唯有一名白髮老嫗所在的冷清靈堂,還了今日一拜。
皇帝對宋堂祿和秉筆宦官沉聲說道:「朕要和兩位先生登梯,你們一人屏退附近所有人,一人守在,記住!一炷香內,朕要在屋頂視野之中,在宮內看不到一個人!」
年邁的秉筆太監快步離去,他自然不敢跟宋堂祿爭去搶守護梯子的位置。
在皇帝不容拒絕的授意下,陳望只好先行登梯,陸詡緊隨其後,年輕皇帝和宋堂祿一左一右為兩人扶住梯子。
宋堂祿沒有抬頭,但是眼角餘光瞥見了正仰著頭的年輕天子。
一位在朝野上下口碑極佳的皇帝,正在為一位年輕臣子和一位白衣寒士扶梯。皇帝的頭頂上,有兩雙靴子。
宋堂祿突然眼眶有些泛紅。
等到三人都上了巍峨大殿的屋頂,司禮監掌印太監的頭頂徹底沒了身影,宋堂祿雙手不敢鬆開梯子,但是微微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
陳望攙著陸詡走到屋脊附近坐下,為年輕皇帝留下中間的座位。
趙篆坐下後,笑問道:「第一次在這裡看京城的風景吧?哈哈,我也是。」
我。
有意無意不再用「朕」這個字眼了。
趙篆雙手放在膝蓋上,正襟危坐,眺望南北御街,緩緩說道:「我還是四皇子的時候,在京城就聽說世間有兩座樓最高,連太安城欽天監的通天台都比不上,一座是徽山大雪坪的缺月樓,一座是北涼的聽潮閣,其中大雪坪我去過,是很高啊。軒轅青鋒這女子了不得,愣是不讓我入樓,當時陳望你就在我身邊,咱們是一起吃的閉門羹,所以我這麼自己揭短,心裡頭要好受許多。這天底下不管什麼事情,有兩個人扛,總歸是輕鬆很多。」
陳望笑了笑。
趙篆伸了個懶腰,晃了晃脖子,「可惜聽潮閣沒去過,其實很想有一天能去那邊登樓,畢竟我媳婦是北涼人,女人嘛,不管她嫁給了誰,只要嫁得還不錯,怎麼都想著能夠回娘家一趟的,這就跟我們男人想著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是一個道理,雖然我媳婦嘴上不說,但我心裡頭難免會裝著這樁事。但是現在朝廷和北涼鬧得很僵,別說老丈人被北涼同輩文人在私信里罵得狗血淋頭,甚至順帶著跟徐鳳年是好兄弟的小舅子,上次都到了清涼山北涼王府,也沒能見著徐鳳年的面,這一次徐鳳年入京,一樣是為了避嫌,我那個小舅子也沒去下馬嵬驛館。其實啊,見了面,我根本不會介意。我哪裡會介意,我對他們嚴家是有愧疚的。」
趙篆手肘抵在腿上,雙手托著下巴,望著那條一路向南延伸、仿佛可以直達南海之濱的御道,「為臣之道,循規蹈矩。為子之道,孝字當頭。但是在我看來,為人臣也好,為人子也罷,都逃不過最底線的為人之道,念舊念好念恩。太安城,尤其是咱們屁股底下這座民間所謂的金鑾殿,什麼最多?當官的最多!很多當官的,當官本事很大,處處左右逢源,事事滴水不漏,可做人的能耐嘛,我看懸。但是很多時候,明知道大殿內外那些人懷揣著什麼私心,一般而言,只要不害社稷,我和先帝這些坐龍椅的,都會睜隻眼閉隻眼,水至清則無魚嘛,甚至有些時候還要親自為他們推波助瀾,但這不意味著我們心裡頭不膩歪,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聽著高呼萬歲萬萬歲,聽著歌功頌德,真是一件很無聊的時候。」
趙篆突然忍不住笑出聲,無奈道:「說出來不怕你們兩個笑話,好幾次我睡覺說的夢話,都是眾卿平身這四個字,為此被自己媳婦有事沒事就拿這個調侃。」
瞎子陸詡仰起頭,日頭未高,清風拂面,很愜意。
陳望突然說道:「每天對著堆積如山的奏章摺子,是一件很累的事。」
趙篆唏噓感慨道:「只要是想當個好皇帝,就一天不得停歇,這才是最心累的事情。小時候經常會跟母后抱怨見不著自己的爹,很奇怪當皇帝的男人,就一定要一年到頭才與自己兒子見那麼幾次面嗎?那時候我就信誓旦旦跟母后說,以後我長大了,不要當皇帝,一定要整天跟自己的兒女嬉耍,一點一點看著他們長大成人,然後各自婚嫁……」
陳望嘆息一聲。
趙篆笑容燦爛,指著南方,「我知道廟堂之外有個江湖,尤其這一百年來,十分精彩,早先有個青山仗劍的李淳罡,也有春秋十三甲,後來王仙芝在武帝城號稱無敵於世,在黃龍士將春秋八國殘餘氣數散入江湖後,頂尖高手更是多如雨後春筍,前幾年偶爾我也會想,如果我不是一個皇子,而是江湖門派里的年輕人,有沒有可能登上武評?就算沒有一品高手,當個能夠在州郡內叱吒風雲的小宗師總不難吧?別的不說,就憑我每天批閱奏摺也不皺下眉頭的不俗定力,怎麼都該混出個名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