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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希濟抬起頭,看到遠處走來的兩位同僚,老太師臉上神情冷淡,當文武百官都察覺到兩人露面,立即不約而同噤聲禁言,那兩人中一人穿一品繡仙鶴文官袍,紫髯碧眼,身材高大,相貌清奇,步子不急不緩。另外一人穿一品繡麒麟武官服,長了一雙狹長丹鳳眸子,看人看物喜歡總眯著眼,非但不給人秀媚感覺,反而平添了幾分陰沉,他步伐堅定,此人與首輔張巨鹿一同下車一同走來,約莫是他步子更快,起先兩者並肩而行,逐漸便超出了張首輔一個身位,但他仍是仿佛毫不自知這有何不妥,徑直走向太安門。
滿朝文武,也只有顧大將軍如此不拘小節。
顧劍棠行事略有跋扈嫌疑,言談還算合乎禮節,不與顧黨嫡系說話,而是先給門下省左僕射孫希濟打招呼,孫老僕射笑著點了點頭,老人對這位春秋名將並無惡感,畢竟滅亡西楚的是徐人屠和陳白衣這對義父子。
中書省大黃門是中樞內廷的天子近臣,此黃門郎非閹宦黃門,兩者不可同日而語,官宦位尊者才可稱呼太監或者大貂寺,權臣見到這些個大宦官不敢掉以輕心是不假,唯獨內史黃門離皇帝最近,絲毫不輸宮內宦官,再者內史大小黃門郎在士林大多都口碑極佳,得以對宦官最是底氣十足,恨不得逮著把柄就要清君側才顯忠臣本色,因此很受宦官忌憚。故而中書大黃門身份清貴煊赫,十幾位直達天聽的當朝紅人,卻沒有自立山頭與四黨對峙地站在一起,分散開去。
這個群體年紀懸殊,長者年邁如孫希濟不乏其人,壯年如顧劍棠最多,最年輕的幾個還不到而立之年,其中一位最新補缺大黃門的是個外地佬,名聲倒也不差,薄有清譽,自製的蘭亭熟宣在京城這邊當下廣受吹捧,只不過正常情況下按照資歷才學,還遠不夠格進入中書省擔任黃門郎,小黃門都懸乎,何況是大黃門,可沒奈何這小子不知怎的就被北涼王親筆親信推薦,這不前段時間徐大柱國尚未到京,晉蘭亭進入中書省的諭旨就快馬加鞭送到了西北那邊去。
這次是晉黃門頭回正式早朝,這小子出身地方上一般士族,在京城談不上根基淵源,眼高於頂的京官也不待見這個祖墳冒青煙的幸運傢伙,北涼王招惹不起啊,你小子是北涼王的門生?好,咱們不找你麻煩,但想要與你相談甚歡,沒門!你是新任大黃門又如何,這個位置京城內原先多少大佬眼巴巴盯著?結果被一個外地的無名小卒給從碗裡扒走一塊大肥肉,能不氣惱?
從未與京官打過交道的晉蘭亭顯得有點局促不安,孤伶伶站在角落,被四周冷冽眼神盯著,出了一身汗水。初入京城時的躊躇滿志一掃而空,更有附近門下省一位散騎常侍嗓音不弱地譏笑出聲「人言西北蠻子沐猴而冠。以前不信,如今看來,果然!」
很快幾位與那散騎常侍身為門下省同僚的起居郎、拾遺等諸多青壯年官員都附和笑著重複「果然」兩字,這讓孤立無援的晉蘭亭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晉蘭亭這下真切感受到了京官的排外,他身體孱弱,性格也不算堅毅,受了這等以往遇不上想不到的委屈,立馬眼睛通紅,竟然隱約有落淚的跡象,更惹來一些欺軟最是擅長的京官們冷笑嘲諷。
這時,首輔張巨鹿遙遙望來,看到這一幕,微皺了眉頭,停下腳步,顧劍棠本意是讓張首輔先行入皇城,但見到首輔折了個方向轉身走去,顧大將軍也不客套,率先走入大門,顧部將軍們自然跟著魚貫而入,孫希濟和青黨兩大供奉也都緊隨其後,朝中張黨勢力最大,人數最多,首輔不入城門,當然不敢輕舉妄動,只好停在原地,齊齊望向首輔,面面相覷,都瞧出對方眼中的疑惑。
極有官威的張巨鹿來到垂頭喪氣的晉蘭亭身邊,溫言微笑道:「晉黃門,前幾日我厚著臉皮特意與桓祭酒討要了幾刀蘭亭熟宣,那老傢伙心疼得割肉一般,回府上一試,才知桓老頭為何視作心頭肉,委實是輕如白蟬翼,抖不聞聲。若不介意,我可要再跟你這蘭亭宣的監造人求幾刀熟宣。」
晉蘭亭抬頭一臉匪夷所思,嚅喏不敢言。那些個原本等著看好戲的官員緩緩散去,再不敢在明面上譏笑這個僥倖竊據高位的外地佬。
張首輔也不以為意,拍了拍晉蘭亭肩膀,擦肩而過時淡然說道:「君子方能不結黨絕營私。今日笑且由人笑去,不妨再過十年看誰笑誰。」
晉蘭亭雙腿一軟,幾乎就要為那個背影跪去。
士為知己者死!
本朝高祖始定腰帶制度,自天子以至諸侯、王公、卿相以及三品以上許用玉帶,腰帶嵌玉數額又有明律規定,當朝大柱國徐驍因戰功卓著,先皇特賜白玉帶鑲嵌十五玉,大將軍顧劍棠十三玉。到了當今天子,御賜腰帶寥寥無幾,被天子公開倍加推崇的陳芝豹曾獲賜紫腰帶鑲玉十二枚,老首輔病逝後,兩年連升十幾級的首輔張巨鹿曾接連獲賜紫腰帶四條,鑲金一條,其餘嵌玉數目六、十、十三,依次遞增,本朝朝服腰帶鑲嵌材質以玉為最尊,其次才是金銀銅鐵,除非皇帝特賜,否則不可逾越官爵。
玉腰帶規格不可越雷池,但君子好玉是古風,朝廷對腰懸玉佩並不禁止,晉蘭亭跟隨著文武官員走入城門後,一路行去,玉佩敲擊,叮咚作響,一片清越空靈聲。
晉蘭亭心神搖曳。
這便是整個離陽王朝的中樞重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