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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寅自言自語道:「曹長卿作為名副其實當世官子第一,此生最後一局棋,就這麼的『僅此而已』?面對那樣的庸手,也能糾纏不休到一百手?」
范長後沒有言語。
少年監正冷笑道:「你懂個屁!你看得出來黑子下出多少手定式了嗎?曹長卿的對手分明就是個只知道死記硬背的臭棋簍子,大概是個能夠經常接觸西楚棋待詔國手的人物,從那個早年號稱讓西楚棋手直呼『蒼天在上』的李密,到公認只需要李密讓先的御用國手王清心,再到被王清心差不多讓一子的顧失言,一路下去,可以說西楚棋待詔眾多國手的所有得意手,都被那個執黑之人生搬硬套到了這局棋里,巧的是這般大雜燴的無理下法,黑白竟是剛剛勝負持平的局面,所以說根本就是執白的曹長卿有意為之。否則天底下誰敢對曹長卿第一手落子天元?我監正爺爺不行,黃龍士不行,誰都不行!再往後推一千年,也沒有誰能行!」
孫寅望向范長後,後者輕輕點頭。
孫寅猛拍額頭,無言以對。
太安城依舊在震動不止。
每一次地震之後,范長後就會在欽天監少年的指揮下精準落子。
范長後突然抬頭問道:「差不多快要收官了,你不去打聲招呼?」
少年置若罔聞,嘀咕道:「天機不可泄露,我還想多活幾年,還想離開這座城出去走走看看。」
孫寅耳朵尖,聽到以後忍不住打趣道:「你這小子不但嘴臭外加欠揍,其實還挺油滑。」
只有一個小書櫃綽號的少年譏諷道:「小子貓,我都不屑跟你說話!」
小子貓,是少年給孫寅取的一個不入流外號。拆孫字,活譯寅字。
范長後一把打亂棋局,笑道:「這棋咱們還是別下了,曹先生棋力高低,唯有老監正和……反正只有兩人能夠點評。至於曹先生棋外如何,就更不是我們能夠指手畫腳的了。」
孫寅直勾勾望向如今不穿官服只穿白衣的少年,後者猶豫不決,瞥了眼窗外,終於還是開口說道:「離陽趙室氣數散而不少,如果不是如此,我早就跑去跟皇后姐姐告狀了。看情形,那個曹長卿還有把自身氣運悉數散入廣陵道的跡象,真是無聊至極,早知如此,何必復國……」
孫寅突然紅著眼睛怒喝道:「住嘴!」
范長後也輕聲嘆息道:「小書櫃,別說了。」
少年惱羞成怒,揮袖離去。
孫寅蹲在那裡,下巴放在疊放的手臂上,自言自語道:「曹長卿這是要讓離陽知道『得廣陵者得天下』啊。」
范長後點了點頭,「是好事情,廣陵道會少死很多人。」
孫寅神情木然道:「情懷這東西,自然是不能當飯吃的,可沒有情懷,就像炒菜沒有佐料,每頓都是白飯加無味菜,久而久之,就真的沒有嚼頭了。有些味道,能夠讓你辣得滿眼淚水,酸得牙齒直打顫,苦得肝膽欲破裂,大概這就是情懷。」
范長後默不作聲,開始收拾棋子。
孫寅問道:「為什麼要嘲笑那些有情懷的人?」
范長後想了想,「太聰明的人,不樂意有情懷。太憨蠢的人,做不到有情懷。所以兩者都不待見這玩意兒。」
孫寅咧嘴笑道:「我應該是前者。」
范長後慢悠悠把棋子放回棋盒,微笑道:「我應該是後者。」
孫寅突然眼神銳利如刀子,「那麼黃龍士?」
范長後臉色如常,反問道:「那麼徐鳳年?」
兩人相視一笑。
點到即止,雲淡風輕。
天搖地動。
這一次巨震格外激烈。
屋內兩人同時跌倒在地,然後感到一股窒息。
從屋頂屋樑潑灑下無數塵土。
孫寅乾脆呈現大字型躺在地上。
范長後繼續收拾棋子。
……
太安城外,曹長卿身前,黑白棋盒,都是僅剩最後一枚棋子。
吳家劍冢吳見和東越劍池柴青山始終無法破開那一丈距離。
曹長卿始終泰然處之。
太安城始終一次又一次震動。
城外騎軍已經沒有一人能夠騎在馬背上,如何能夠衝鋒廝殺?
城外弓手已經手臂抽搐,箭囊無羽箭,又如何能夠潑灑箭雨?
柴青山渾身浴血,哪怕那襲青衣根本沒有刻意針對他一次次的出劍。
吳見的手心也已是血肉模糊可見白骨。
柴青山吐出一口血水,苦笑道:「先見過徐鳳年迎接那一劍,又見過你曹長卿的不動如山,這輩子也算差不多了。曹長卿,你要是此刻起身進城,我已攔不住,就不在這裡擋路了。」
柴青山轉身緩緩走回城門,身形傴僂,盡顯老態。
原本站在曹長卿和城門之間的吳見讓出道路,感嘆道:「老夫雖然還有一劍之力,但擋肯定是擋不住的,我吳家劍冢對中原也算仁至義盡,是時候袖手旁觀了。畢竟留著最後一點氣力,以後說不定還有些用處。」
隨著曹長卿不再落子。
天地間就變得寂靜無聲。
曹長卿笑望著對面。
最後那枚黑子終於躍出棋盒,好像執黑之人有些舉棋不定,晃來晃去,就是不肯落下,或者說是不知落在何處。
曹長卿身體微微前傾,一手雙指拈子,另外那隻手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棋盤某處,柔聲道:「不妨下在這裡。」